宛兒一行跟著楊鶴一眾出發的那日當晚,所住過的那家客棧,火光衝天,濃煙滾滾,映紅了半邊天。


    然而,整個河曲縣城,大家就像是提前約好了一樣,無一人趕來滅火。風借火勢,火借風威,沒有多久,掌櫃的一家,就全部喪生在了火海之中。


    一騎快馬,在這場大火把客棧燒毀之後,出了河曲縣城,一路向南,追趕上了趕往風陵渡口的隊伍。


    聽到了馬掛鑾鈴之聲,楊鶴從他那八抬大轎之中探出頭來,向馬上之人問道:“事辦成了?”


    “辦成了。”馬上之人小心答道。


    楊鶴點了點頭,又把頭縮回了轎中,閉上眼睛,哼起了小曲兒。


    一路之上,曉行夜宿,沿著晉陝黃土高原,黃河邊,滔滔之聲不絕於耳,洶湧澎湃,好似百千戰鼓擂動。


    天氣日漸變暖,宛兒也不一個人呆在那破馬車裏了,而是和張老樵一起坐在了外麵,給張老樵當起了副駕駛。


    “我說丫頭,你怎麽不進車廂裏待會兒?”張老樵一邊喝著酒,一邊問道,“平日裏你可不這樣啊!”


    “車廂裏有一半都是你的破酒壇子,誰願意待在裏邊?不如出來,坐在外邊,曬曬太陽。況且,這破馬車廂,四處漏風!”


    “嫌馬車破也沒轍,這馬車破也是你買的。”張老樵一邊駕車,一邊扭臉說道,“你這就叫,搬起石頭砸自己腳!要是嫌棄馬車破,不如回你那輛好馬車裏,何必在這跟我擠著?”


    “回去幹嗎?當電燈泡嗎?”宛兒隨口說道。


    “電燈泡?電燈泡為何物?你可是好久都沒說這些奇奇怪怪的詞兒了。”


    “電燈泡,是我在宙院時學來的,意思是,宋先生和銀杏在一個車裏,我過去,不便。”宛兒解釋道,“我要在那,他倆沒辦法深入交流,怎麽辦?”


    宛兒在出發時就看出了宋應星對銀杏有意,這坐到了張老樵的馬車上後,張老樵更是大嘴吧唧吧唧的,把宋應星跟他和尚炯說的話,跟宛兒宣泄了一番。


    “丫頭,我發現你是不是糊塗了?你就不怕那腐儒跟那個銀杏,生米煮成熟飯?”張老樵提醒道,“我老頭子可跟你說,當初那當官的如何對待的那店小二,你不是不知道。”


    “這也正是我納悶的地方。”宛兒說道,“我也看不明白,想走一步,算一步,你說這楊總督怎麽就這麽大度呢?就算銀杏的馬車壞了,也不至於讓銀杏上我們的車上吧?”


    “莫不是,那當官的不喜歡銀杏?”


    “不會,要是楊總督不喜歡這銀杏,幹嗎還把她收了?”宛兒回道,“樵老,您說我們身上最值錢的東西是什麽?”


    “錢唄,當然錢最值錢了!”張老樵脫口而出,“這麽說來,那當官的對咱們是有所圖了,故而使出了人兒計。”


    “人兒計是什麽?”這次該宛兒聽不懂了。


    “人兒計,就是美人兒計。”張老樵解釋道,“隻不過那銀杏在我老頭子眼裏,看起來太過普通,故而就算那當官的派她過來打探虛實,也算不上使了美人兒計。”


    “可是架不住情人眼裏出西施啊!”宛兒歎道,“不過,樵老,您的眼光也忒高了點,如果銀杏都不算美人兒,那在您眼裏,什麽樣的才算美人兒?”


    “丫頭,你覺得問我這個老頭子這種事,有意思嗎?”張老樵嗆道,“都說,隻要是男人,不論歲數大小,都喜歡年輕姑娘,可是我張老樵卻不同,要喜歡也是喜歡老太太。”


    說完此話,張老樵自己哈哈大笑了起來。


    “但是丫頭,你這情人眼裏出西施,這話說得好!”張老樵補充道,“都說酒後吐真言,這男人啊,有許多話,喝酒了之後都未必會說出來。可是,在自己喜歡的姑娘麵前,那可就不一樣了。一遇到自己喜歡的姑娘,姑娘問什麽男人答什麽,就算姑娘不問,就那麽看著,男人的嘴都會鬆得像棉褲腰似的,往外突突地說心裏話,那叫一個情不自禁,那叫一個情非得已!”


    “難以忘記初次見你,一雙迷人的眼睛,在我腦海裏你的身影,揮散不去。握你的雙手感覺你的溫柔,真的有點透不過氣。你的天真,我想珍惜,看到你受委屈我會傷心。”


    宛兒記不得這首《情非得已》的旋律了,但是歌詞還記得,一聽張老樵來了一句情非得已,不覺把歌詞背出了一部分。


    “丫頭,你嘴裏說的這是什麽?”張老樵一聽這麽直白的話,問道。


    “我在背一首詩。”宛兒胡亂答道。


    “一首詩?這詩怎麽不是四五七言的?”張老樵疑惑道,“這世上還有如此直白的詩?”


    “樵老,這就是您不懂詩了。”宛兒開始編排了,“這是上古的樂府詩,出自南方,作者叫庾澄慶。當初上古時,南方民族還未開化,不算我中原正統,所以此詩寫得直白,直抒胸臆,而且還不是四五七言。您老以為,什麽詩都是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


    “上古的樂府詩?我確實不熟,不是漢樂府麽?”張老樵道,“不過此詩雖然直白,但也押韻,符合詩的本質。”


    “詩的本質是什麽?”


    “是歌。”張老樵答道,“詩歌詩歌,如果一首詩不能歌出來,又叫什麽詩?漢樂府裏,不是有一首《長歌行》嘛,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曦。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常恐秋節至,焜黃華葉衰。百川東到海,何時複西歸?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這首《長歌行》,用的就是‘相和歌·平調曲’,可以長聲歌唱的。”


    “樵老,您可以啊!”宛兒重新打量了一下張老樵,“我發現您才是深藏不露。”


    “丫頭,說笑了不是?”張老樵頭一回謙虛道,“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可是這麽好的《長歌行》,譜子沒了,要是能歌出來,定能十分好聽!”


    “這有何難?”宛兒不以為然,“等咱安穩了,我給這《長歌行》譜個曲子!”


    “你還會譜曲?”這回輪到張老樵打量宛兒了,“我發現你這丫頭,有兩下子,也是深藏不露啊!”


    “不就是宮商角徵羽,五聲音階嘛!”宛兒說道,“不難,不難。”


    “謔!癩蛤蟆打哈欠,口氣還不小!”張老樵問道:“給詩歌譜曲,你得知道這詩歌的詩眼在哪裏。我且問你,這《長歌行》的詩眼在哪?”


    張老樵口中所說的詩眼,是一首詩的靈魂。


    張宛兒脫口而出:“當然是‘百川東到海,何時複西歸’了。”


    “行啊,丫頭!”張老樵豎起一個大拇指,“果然是徐老道的高徒,連這都能看出來,一般人隻知道‘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


    說完,張老樵吟詠起了《長歌行》,聲音委婉低沉,在黃土高原上,別有一番韻味。


    這邊張老樵和宛兒在聊詩,那邊,宋應星和銀杏也在聊詩,而且聊的也是漢樂府,詩名叫《上邪》。


    沒錯,雖然宋應星是科學家,但更是一個讀書人。讀書人,在女人麵前想顯擺顯擺,不聊詩詞歌賦聊什麽?除了詩詞歌賦,宋應星似乎也沒有什麽能立刻拿得出手的,總不能當著姑娘的麵,現場來個發明創造吧?


    上邪,


    我欲與君相知,


    長命無絕衰。


    山無陵,


    江水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與君絕。


    當宋應星抑揚頓挫地背完了這首《上邪》之後,銀杏那大眼睛,bolingboling地看著宋應星,盡是欽佩之色。


    果然,搞文藝的男人,更容易讓姑娘喜歡。不過,搞文藝的男人,好像更愛搞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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