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過了元宵節就漸漸少起來,草色染上春綠,樹梢上也發出新芽。


    江宓和外祖父盤膝而對,素手執棋。


    自回門那日後,老人昏了一天一夜終於睜開了眼,但精力也是大不如前,還需要慢慢調養。


    但老爺子非要與她手談,江宓拗不過,十次也隻得陪上一兩次。


    棋路詭譎,楚河漢界間,一枚棋子悄然落下,雲老太傅頓覺腦門一疼。


    “將軍,外祖父輸了。”


    少女放下棋子,抬眸衝他粲然一笑。


    雲老太傅愣了愣,隨即哈哈大笑:“臭丫頭,耍詐!”


    江宓抿著嘴兒笑,眉宇間透出狡黠的光芒,像隻小狐狸。


    “外祖父輸了別耍賴就行。”


    她可沒耍詐,這可都是秦巽教的,堂堂正正的陽謀!


    要不是為了套話,江宓也不會在一盤棋上這麽全力以赴。


    雲老太傅指著少女直搖頭,他堂堂政壇泰鬥,豈會言而無信?


    “那宓兒要問什麽?”


    雲老太傅端起熱騰騰的茶水抿了一口,臉色恢複了平靜。


    江宓眨巴眨巴眼睛,斟酌著開口:“外祖父可清楚我母親的陪嫁?”


    雲老太傅點點頭,示意她繼續。


    江宓又問:“嫁妝單子,家中可有備份?”


    老人一愣,用難得訝異的表情看向外孫女,這些可都是陳年老物件了,這丫頭怎麽想著看了?


    難道是想著要給自己備嫁妝了?


    想起她在老管家的指導下笨手笨腳學習管家的模樣,雲老太傅忍俊不禁,點了點頭。


    “有的,放在你外祖母的故居裏,是她親自擬的。”


    江宓連忙鬆了口氣。


    嫁妝單子一式兩份,幸虧雲府這份留著,若是找不見了,她還得想辦法從江父書房裏把另外那份偷出來。


    外祖母走的早,但是祖父祖母用情極深,她老人家的東西都整整齊齊地封存在梅閣裏,時常還有下人去打掃維護,平日裏誰也不許擅闖。


    “你可是想把你母親的嫁妝從江家挪回來?”


    聽到江宓問嫁妝單子,老太傅便猜到她肯定是想找回那些東西。


    江宓點點頭,坦蕩蕩地承認。


    “不瞞您,我的確是動了這個念頭。”


    雲老太傅小小吸了口氣,沒想到這丫頭居然是認真的,她真的想脫離江家!


    “另外,這些日子我要長住外祖父家了。”


    江宓忽然冒出這句話。


    雲老太傅一愣,隨即皺眉,一雙深沉的眸子凝視著江宓。


    “真的決定搬過來住?”


    侍疾這兩日他是感受到了,這孩子逢此一難可以說是性情大變。


    原本柔順乖巧的性子也突飛猛進,一改常態,行事作風比以往淩厲許多。


    他看在眼裏感到欣慰,但又有些心疼。


    畢竟是自己捧在手心裏嬌養了十多年的外孫女,受了這麽大委屈,雲老太傅怎麽可能無動於衷?


    “外祖父放心,宓兒從不衝動莽撞。”


    江宓點頭,神態平靜,沒有半分怯懦,更談不上悲痛。


    她當然不會因此就失控。


    重活一世,江宓的心性遠非尋常女子可比。


    呆在雲府,一方麵可以好好照顧外祖父,一方麵也能隨時盯著江家的動作,免得漏掉了什麽,再被人鑽空子。


    “但三王爺,”老人一動不動地盯著江宓的臉龐,“應該是不想你住在雲府的吧?”


    雲老太傅畢竟曾為帝師,是個嚴謹持重之人,王府側妃長住外祖家總歸不合禮數,他擔憂江宓會影響夫妻感情。


    “這下您可是猜錯了。”


    江宓抬頭,烏黑的瞳仁裏映照著雲老太傅慈愛擔憂的臉龐,她露出一抹笑容:“是王爺主動讓我留下的。”


    哦?


    老人詫異地挑了挑眉。


    “外祖父,他真的很念及您當初的恩情。”


    江宓笑得溫柔恬淡,眼底閃爍著一股執拗,像是要證明什麽。


    但看在雲老太傅眼底,卻是少女倔強中帶著一抹隱隱的羞澀。


    看來秦巽那小子,不知何時已經悄悄入了宓兒的心,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


    “外祖父家永遠都是宓兒的家。”


    雲老太傅眼底浮現笑意,他伸手摸了摸江宓的頭頂。


    “謝謝外祖父,宓兒先往雲閣去了。”


    少女起身福了一禮,轉身離去,背脊挺拔。


    ……


    陳家。


    陳若初自雲府回來就病倒了,發起了高熱,整個人昏昏沉沉地躺在床榻上。


    原本給他遞了請帖的幾個詩會也紛紛派人來回絕——


    陳若初被丟出雲府,名聲臭的徹底,哪個敢跟他沾染關係啊!


    陳若初心急如焚,奈何他身體孱弱,別說坐車了,連門都邁不出。


    “母親,卿卿什麽時候來?”


    陳若初躺在床上,嘴唇幹裂,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樣,但目光依舊灼灼。


    自從各回各家,他就再沒見過卿卿。


    以往他有個頭疼腦熱,都是卿卿過來衣不解帶地照顧她。


    這可比江宓那一紙冷冰冰的問候強了百倍!


    因此此刻躺在病床上,陳若初就格外思念那可人兒素手纖纖的溫軟手指。


    “江家送信說今日天氣不好,怕是要下雨,等過兩日再登門拜訪。”


    此刻床前沒有少女,有的隻有他的母親陳氏,陳氏端著藥碗輕輕吹涼,喂給他喝。


    陳若初微怔,隨即望著窗外的天色苦澀一笑。


    這天氣縱然有些陰,可也不至於說下雨就下雨,定然是些托辭。


    “不來便不來吧,卿卿身子嬌弱,還是讓她在家休息。”


    陳若初擺擺手,有些心煩意燥。


    陳氏蹙起細細的柳葉眉,猶豫片刻,終究還是開口勸他。


    “若初,聽娘一句話,她又不是先頭的江大姑娘,既然不是嫡女,就莫惦記了。”


    “我回頭和你爹說說,他和江家合作歸合作,怎麽能犧牲你的婚姻呢?”


    陳氏歎息搖頭,一邊喂藥,一邊勸誡。


    原本的江家大姑娘倒是極適合嫁入陳家的,江宓的深情連她都看在眼裏,隻可惜命不好。


    但如今這個江卿卿,又不是什麽嫡女,怎麽能嫁給她陳家的長子嫡孫!


    “江家那些混蛋,真是欺人太甚,把你害成這樣!”


    “也不知道你父親是怎麽想的,還偏要和他們合作!”


    耳旁,母親絮絮叨叨喋喋不休。


    陳若初抿著唇沒說話,心口卻疼得厲害,胸腔裏似乎有什麽東西在破碎。


    “不幹江伯和卿卿的事兒,是宓兒…把我扔出雲府的。”


    陳若初語氣艱澀,說完之後又咳嗽起來。


    見他這般模樣,陳氏忙拿帕子給他擦拭,低聲勸他別老說話,又吩咐丫鬟們打水進來。


    “你這孩子,還沒吃完藥呢!”


    陳若初拉著母親的手,搖搖頭:“我現在吃不下…娘…我想不通,宓兒她怎麽就…”


    一提起江宓,陳若初腦海中卻閃出少女那張冷豔逼人的臉孔,那雙眸子仿佛在嘲諷他的狼狽。


    她怎麽就變成這樣了呢?


    “你說江宓?”陳氏一愣,顯然也沒料到會聽到這個答案:“她不是被送進三王府折磨死了麽?”


    顯然陳氏的消息並不靈通,陳若初苦澀一笑:“宓兒活得很好,正是她下令把我…掃地出門的。”


    陳氏震驚得呆立在原地,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她瘋了嗎?你們青梅竹馬多年,她怎麽能…忍心傷害我兒?”


    陳若初垂首不語。


    江宓從來都是溫婉嫻淑的,雖然脾氣冷傲了點,可兩人單獨相處的時候,少女眼中的情誼是做不了假的。


    但現在的江宓,完全陌生的令人恐懼。


    他想不明白。


    “也許是惱了你,又當著三王爺的麵,所以不得不做絕?”


    陳氏在一旁分析來分析去,卻見自家兒子下一秒豁然抬起頭來,臉上是毫不掩飾的篤定。


    “定是這樣,母親,給我備車!”


    陳若初神色決絕,語氣堅毅,陳氏一時不明白他這是鬧的哪出,但見兒子執拗,便隻得應下。


    “罷了,你要去雲府?娘陪著你去。”


    “不用,娘你待在家裏就行了,這事與您無關。”


    陳若初安慰她,隨即翻身下床,撐著搖搖晃晃的身子往外走去。


    他不信江宓當真對他如此無情!


    等他哄一哄,再演上一場負荊請罪,這妮子必定軟下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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