帛泠出手一指,聲音壓得很低:“你要找的人,在那裏。”阮寶玉越過帛泠,延頸向不遠處望去。忽略所有隨流的人物,在他眼裏獨見天地間一道寡白的影,醒目,突兀。很強的人哦,牛樣的拉著一口龐大棺材,風姿造型竟能如此好看,俊俏無邊了。這個莫非就是武道傳說中的——以氣化力?阮寶玉驚豔,心卻好像被猛抽動了一下,很不舒服。含指暗忖,既然這個侯爺是自己神誌不清時都想去找的人,當然很受重視,動容是應該的,可以理解。於是,他嘴角裂開一條難以形容淺笑,拱手道別:“多謝指明,在下告辭。”“沒準你去。”帛泠冷笑,一把扣住寶公子的手腕,鬥篷裏的錦袍,略略露出一尾龍鱗。原來是個大人物,阮寶玉偷眼,瞧瞧不遠的四周那些衛士,估摸那些都是這人的手下;看來是得罪不起的角色。於是,他無奈地撇撇嘴,眯縫著眼,仔仔細細地去瞅那頂頂好看侯爺。動人的侯爺披孝著素,全身雪白,靈動如謫仙。不過,怎麽背著鎖套的肩頭,會沁出點點殷紅?這,應該是血。寶公子心又是一緊。雖說已到春暖時刻,但今朝風裏依舊帶著冷刺,大家穿的衣裳還是厚重。若不是削骨碎肉的傷口,穿那麽厚,肩膀哪裏會滲出這麽多血?每走一步,都血紅色就重一分,越來越深。最後,血,是汩汩的。斯景入了眼,完全擾亂了寶公子的心神,他急切地想掙脫帛泠的牽製,“賞銀一分不少你,你!你放手!”“不是說過不行!你隻能站在這裏,乖乖地看著。”帛泠一手死死捏住他的下巴,迫他對著帛錦那邊,“我侄兒這錚錚傲氣,真是世間難尋哦。”瞧著瞧著,寶花癡眼前又開始模糊,很快,臉上濕溽一片。帛錦肩膀鮮血淋漓,他還站著,走的每一步都很踏實。“這鎖鏈端頭橫帶了根倒鉤環,已經穿透了他的琵琶骨。阮寶玉,你去,也遲了。”熱淚轉涼的一霎間,肝腸寸斷,痛得他支不起腰。然後,“嘩啦啦”,心、碎、了。他想起來了,是自己太不爭氣,關鍵時候昏倒,墜落下馬。更加不幸的是,如今身邊站著的就是那惡名昭彰的皇帝。“阮卿家,記起來了?”“獸若傷人,是為生存;聖上,你傷人,時常為了取樂。”這話說出口,倒讓帛泠報以羞澀一笑,“阮寶玉,朕想隻問你,詔書呢?”寶公子手握成拳,低著頭:“臣,不明白皇上說的是什麽意思。”或許,他們真沒尋見段子明留下了的東西。帛泠想到這層,才慢慢放開寶公子,撥開額前的碎發:“一塊琵琶骨換你賤命一條,朕突然覺得這生意劃不來。要不,愛卿自己選個死法,滿足下朕樂趣吧。”禽獸都比他來得仁慈,那就讓禽獸自己去仁慈吧。“將你脖子係塊巨石,沉湖,如何?”帛泠撫著掌心。“我不要死!”寶公子決絕地搖頭,拒絕,“皇上,君無戲言。你答應過侯爺了,留我性命,是不是?”“真沒骨氣。”帛泠厭惡地攏眉,旋即冷哼道,“你以前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還諷朕是橫行的螃蟹?曾英明地捉奸在床,讓朕在文武百官麵前,顏麵無存!說,你今日耍的是什麽把戲?”阮寶玉咬牙,退開一步,跪地行君臣大禮,“臣就是不願意死。”他不能死,死了侯爺身上的蠱怎麽辦?人在屋簷下,要他低頭碰地都沒關係,“陛下,我怕死!沉湖一死,屍體腫得比豬還肥,我不要。”“你怕死?”“怕!”“更怕死得很難看?”“是!比死更怕是死的難看,比死的難看更怕是侯爺死。”“哎,你貪生的執念,著實讓朕佩服呀。”帛泠驟然展笑,和藹地上前扶阮寶玉起身,“不過,讓你死得那麽漂亮,也確實太便宜你了!”他說著話,嘴角的笑意又深了幾分,“前日,清陽城上本,說城中一夜死了近十口,屍身糜爛不堪,恐是瘟疫。朕封愛卿為欽差,派你去查,讓你活著滾出京城,也算是給錦衣侯一個交代。”見寶公子麵如死灰,不自覺地攥緊了他的袖子,帛泠笑容裏,徒然有了一點孩子氣,“望卿不負君意,死得最最難看,連蟑螂都不屑對著你拉屎!”“我不去!我死了,侯爺也會死的!”寶公子這一刻羽化成了忠犬,狂吠著。“你以為,朕會信?”帛泠嘖嘖,下巴驕傲地一抬,“來人!送阮少卿,即刻啟程!”一道不容抵抗的口諭。阮寶玉繼續“嗷”地一撲,張開嘴巴,隔著衣服一口咬住帛泠的手腕。回到侯府時帛錦已是半身染血,管家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召喚大夫,為他收拾傷口。鐵勾已經從肩頭取出,可骨碎肉離,形狀仍是十分恐怖。管家抬袖,抹了抹眼角。“一點肩傷,不算什麽。阮寶玉可曾放回?”帛錦將手按住了額頭。“放是放了,隻是被封了個官,給放逐外派了。”管家稍微緩和的臉又拉長了。這年頭,他老骨頭見過壞人不少,扳扳手指頭,最壞的,算是當今天子。書房霍地烏雲普照。“備馬。”“侯爺,阮少卿早就啟程了。人出京城已經好久了,而且……”“我說備馬。”帛錦抑住怒氣。“侯爺,這是要去哪裏?”管家追了一句。問得真好!去追,城門已關,他到哪裏去追?不追,難道去找皇帝評理?一轉念,帛錦低著雙眼,看自己的手,雖隻微微發抖,也絕難被人發覺,不過他自己清楚,今朝要他勒馬收韁,恐是不能了。不止今朝不能,日後還能不能,都要打上一個鬥大問號。想著這些便心中煩悶,一件件一樁樁都能洇出血來。帛錦起身,按住眩暈,取一件風裘蓋住傷口,幹脆走到了門外。管家無趣地一路細步跟上。“叫你退下!”門外透涼,吹得帛錦傷口又開始發疼。“皇上還有句話,說是要交代侯爺。”“說。”眼神橫掃,魔神勿近。“阮大人臨走前,咬傷了陛下,陛下無奈出掌,抽落了阮少卿的後槽牙,血流得不多,臉倒是抽腫了。陛下說自己委實迫不得已,望侯爺體恤,為慰君心。”帛錦憤然拂袖,無意中卻掃倒闌下一叢蘭花。滿身血腥味道,花沾衣一刻,欺了半袖香。婀娜蘭花倒下,花盆應聲而碎。管家立即惋惜道:“碎掉的這盆蘭,是阮大人當年特意送的侯爺,人一走,這花就倒,真不吉利……我這就命人去換個花盆。”“已經一年了……”帛錦微微點了點頭,無意卻掃見地上泥土裏點點異芒。他心一動,蹲下身撩撥幾土,尋到一團蠟丸。帛錦一手碾碎,丸裏藏了一張舊紙,借月光細看,不由訝然道:“阮寶玉如何有這東西?”侯爺老管家是個優秀的人物,也不好奇張望,本分地報告自己主人該知道的事情,道:“侯爺,你在外某日李少卿和蕭少保同時到府門探訪,老奴無意聽了次牆角。這蘭是蕭少保轉贈阮大人的。”“蕭徹?我現在就去找他!”“侯爺,皇上交代過,他不禁足侯爺,不過,侯爺……這府裏如今可到處都是暗哨。”“我心中煩悶,去尋他下棋,怎麽,也不可麽?”帛錦拂袖,頃刻已不見蹤影。濁世公子,意在逍遙。帛錦進屋時,蕭徹傍在紅燈邊,披著厚重的狐裘,手環著暖壺,獨自一人下棋了。桌邊爐上煮茶,烘得氤氳滿堂,相當雅興。瞧見帛錦走近,蕭徹也不起身,隻裹了裹風裘,蒼白的臉略微低了下,又醉心在自己布下的珍瓏之上。“卒過河。”帛錦略略側目,很不君子地指點江山。“甚好。”蕭徹讚許性地點頭,果然挺卒。爾後,兩人相視一笑。棋盤上,卒子越界,誓不回頭。“侯爺見諒,我一個人破局,習慣了。”蕭徹嘴角勾起一個小小的弧度,指尖的棋子老舊,印證出他那些孤寂歲月的痕跡。“我陪你下盤。”帛錦當即在他對桌坐下。“侯爺肯屈駕相陪這種小遊戲,是蕭徹的榮幸。”蕭徹淺笑,大大方方廣袖一掃,重新開局,眼裏不含半點陰霾。蕭徹先行,首步飛相置位中宮,明顯以守治攻。帛錦肅然起敬,紫眸清亮。方寸棋盤間,平靜廝殺。“早就聽說侯爺今日很忙,入夜造訪,不會單純找我下棋吧?”蕭徹極輕極輕地問道。“的確有事,是關於你送阮寶玉那盆蘭花的事。”“難怪,我說侯爺進來怎麽會帶蘭香。說來也該蕭徹慚愧,我養了一屋的蘭,卻沒有一支比得上侯爺,你,這般香。”帛錦挑眉,“少保諷我?”蕭徹搖搖手指:“不是。是妒忌。”“多謝你的妒忌。”帛錦落子無聲,牽扯肩膀傷口處隱隱作痛,“不過,十分不巧,蘭花花盆今日被我打爛了,而我發現了一樣很有意思的東西。”“哦?”“少保猜不出是什麽嗎?”“應該是家父當年被逼起兵前,朝中各部暗中支持他的大臣名單。”蕭徹迎上帛錦,眼眉彎彎,“我可猜對?”“恭喜蕭少保,的確猜對了!” 帛錦支著下巴,雙目凝視蕭徹。當年蕭鼎被逼嘩變,朝廷除了奸佞外,態度大致分成了三派。其一,認定蕭家是亂黨,要堅決消滅;其二,中立些,蕭家還是不對,可以招安;其三,就是支持蕭家造反,取而代之,朝綱重振。這第三派,大多年輕熱血,屬於暗派。他們當然不會傻得把這樣的牌子,給舉出來找大刀砍。這些臣子早就結黨,各自簽名,製成了一份秘密名單,並同一腔熱血交付了蕭鼎。“先帝對名單並不清楚。而蕭徹作為質子,能在天子腳下活的比較自在,也是因為這名單的關係。”“東西如此重要,為何要給阮寶玉?”蕭徹輕輕咳了一聲,才徐徐道:“這盆蘭,是阮少卿硬奪的。不過,別人都知道東西在我手中,即使不在了,他們也未必知道。”“跳馬。”帛錦舉棋,動作驟然而止,傷口裂開,疼得他瞳仁一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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