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月亮是圓的,眼前這人眼珠子也是圓的。這是阮寶玉醒來之後的唯一觀感。至於其它,他一概想不起來。沉默良久,他說了句所有失憶者的經典台詞:“我是誰?”跟前看他那人似乎不愛說話,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胸前。阮寶玉低頭,看見自己胸前掛了塊牌子,上書大白話三句。——我叫阮寶玉——我很有錢——送我去府前街阮府賞銀十兩。原來他叫阮寶玉,還很有錢。寶公子立刻“哦”了一聲,抬頭:“現在你可以送我回去了。”那人還是不說話,又伸出手指,戳了戳他胸前,在“府前街阮府”這五個字上掃了下。那意思是要他自己回去。寶公子又哦一聲,迎風抖了記,輕聲:“那請問府前街在哪裏?”那人起身,終於發話:“往南不遠就是。”說完一掠衣擺背身,已經準備離去。寶公子還是慢吞吞,先“哦”,再愣下神,等那人走到八步開外,這才又跟一句:“那請問南邊是哪邊?”那人腳步不停,還是伸出一根手指,這次阮寶玉看得清楚,是根食指,比一般人略長,直指的應該就是南邊。這一次寶公子沒哦,因為那人已經走遠,所以拿手圈住嘴巴,朝他大喊了一聲:“喂!”這一聲很清亮,那人緩緩回身,迎月輝露出側臉。之後寶公子就說了一句很要緊的話。“你長得真好看!”迎著月光他道,露出了一個寶光璀璨花癡萬分的笑。日上三竿,帛錦這才騎著他的菊花青不緊不慢來到大理寺。沒辦法,雖然他這侯爺兼大理寺卿隻是掛個虛職,但有時候不免還是要應個卯。寺裏李少卿遠遠見他,連忙喊人,擺上他最愛的葡萄。葡萄是西番貢品,因為帛錦愛吃,皇上就常賞大理寺,寺裏上下沒少沾他光。錦衣侯帛錦,倍受聖上恩眷,這是朝野上下人人皆知的事實。帛錦迎風,為這恩眷冷笑了一記,坐下身來,拿一棵葡萄極是緩慢地剝皮,一邊冷聲:“那阮少卿今兒該來上任了吧,人呢,怎麽沒見?”“稟侯爺,是今兒上任,可人還沒來。”“沒來?日上三竿還不來?”李少卿就有些訕訕,趕忙賠笑:“阮少卿素來散漫,但也頗有才名,曾是聖上欽點的狀元,在山西的時候還接連破了幾宗大案……”說話時正主已到,那位阮少卿已經立在院口,正仰頭眯眼,努力想看清牌匾上的大字。李少卿連忙動身,疾步趕到他身側,一邊耳語:“快快快,侯爺都到了,你卻……”太監急煞皇帝卻是悠哉,那阮少卿往裏瞟了瞟,看見帛錦,卻仍是不緊不慢,撣撣衣衫扶扶官帽,一邊還道:“也不怨我,出門的時候我也蠻早,哪裏知道今兒街上會有花會,那花魁又長得那麽好看!”路邊姑娘好看,所以花癡來遲,這理由還真真是充分至極。李少卿就益發訕訕,隻好拉他衣袖,拽他到帛錦跟前,彎腰:“侯爺,我來介紹,這位就是……”“就是阮少卿,大名阮寶玉,住府前街,還很有錢。”帛錦冷聲跟上,眼睫低垂,在臉上落下兩道扇形陰影。李少卿嚇了一跳,趕忙轉彎拍馬:“侯爺還真是掛心下屬,這麽快就知道了阮少卿住處,屬下對侯爺的敬仰之情那是……”一旁阮寶玉卻是神色自若,隻是俯身往前,湊眼去瞧帛錦,都快眼對眼了這才“哦”一聲,仍舊不緊不慢:“原來昨晚瞧見我暈倒的就是侯爺。”帛錦冷笑,言語不能,隻好又找了顆葡萄來剝。寶公子當街看了半天姑娘,這時候十分焦渴,於是咽了下口水,道:“侯爺不必替屬下憂心。屬下因腦仁被人敲過,所以有個好暈倒的毛病,醒來之後也會犯渾,但最多五六個時辰便可恢複,大夫也說沒有性命之憂的。”說完又惡狠狠咽了下口水。帛錦無法,隻好做個手勢,請他但吃無妨,一邊閑話:“聽說你是狀元出身?”寶公子吃葡萄很忙,沒空答話,於是連連點頭。“可是我看你那塊牌子,是半點文采也無。”兩句話的功夫寶公子已將一串葡萄吃完,先是拿官服袖子擦了嘴邊,然後又伸出他濕淋淋的爪子,去懷裏掏了半天,掏出那塊牌子,在帛錦跟前搖晃,問:“侯爺是不是說這塊?”帛錦點頭。“稟侯爺,屬下也想文采斐然來著。可又怕見我暈倒的是個粗漢,好不容易識得幾個字,卻又被我文采斐然暈了。”帛錦失笑,撫額頭:“看來你還心思細膩得很,可既然如此,為什麽還寫自己很有錢,就不怕人家把你綁了?”“不怕的。”寶公子道,將手上汁水也悉數擦上官服:“一來侯爺要相信世人盡善,二來嘛,我根本就沒錢,屋裏窮得漏風,所以不怕被人勒索。”“那你不怕人家撕票?”“不怕。我長得這麽好看,是人都不會忍心。”寶公子道,亮出他寶光璀璨的一個笑。帛錦拚命壓製,非常想問他怕不怕被人奸了,隻好硬生生轉個話題:“那好,既然來了大理寺,你就好好幹吧。”寶公子“哦”一聲,終於有了三分正形,道:“稟侯爺,近來寺裏案子我已先做了功課,覺得少年腦漿一案最是蹊蹺,想從它查起。”“就是那十八個被劈開頭頂,沒了腦子的少年?”“是。”帛錦沉默,若有所思,過很久才回神,起身:“那好,你查吧。我還有事先走。”李少卿連忙彎腰恭送,寶公子卻是欲言又止,好像還有什麽話要講。帛錦於是頓步:“你還有話?”“是。”“要不要緊?”“要緊的。”“那快講。”“侯爺你長得真好看!比今兒街上的花魁還要好看!”寶公子於是朗聲,迎風一笑,又是寶光璀璨花癡萬分。第二章在連灌了八杯熱茶之後,寶公子終於滿足地噯氣,開始翻閱卷宗。一旁李延直瞥眼:“你幾輩子沒喝過茶?還是看人好看口水流太多,虛脫了?”兩人曾是同窗,在一個書院念書,所以說話渾沒遮攔。寶公子伸個懶腰,又露出他一口白牙,寶光璀璨一笑,道:“沒多久,也就從昨兒晌午起沒喝。”“做什麽?你不是水牛麽,怎麽突然轉了性。”“我想著今兒要來上任,公家有的是茶,就沒喝,替家裏省些茶葉。”寶公子又伸懶腰:“算了,說了你也不懂,你家是黃金萬兩隻等閑,哪裏會懂我們窮人的苦楚。”李延翻了幾記白眼,也是言語不能,隻好也去看那卷宗,問:“這個案子到底哪裏蹊蹺,我看證據確鑿,判得很工整。”寶公子於是慢慢抬頭:“不告訴你。你長得又不好看,我幹嗎要告訴你。”李延後仰,氣到打跌:“是是是,你別告訴我。反正在你眼裏,世上人隻分兩種,好看和不好看的,我不幸是後一種,所以白白把你薦到京城來,也活該遭你白眼。”寶公子聞言點頭,很是鄭重,一邊眯眼:“要說好看,你覺沒覺得,咱上司才是舉世無雙地好看,你仔細觀察,他那雙瞳仁不是全黑,是帶很暗很暗的紫,神秘得很。”李延又打個跌:“你不是眼力很不濟麽?怎麽才一照麵,便連人家瞳仁帶紫也瞧見了?他鼻孔裏有幾根毛你瞧沒瞧見?”“沒瞧見。”寶公子愣了下,連忙起身,將卷宗一把抱起,突然間雷厲風行:“我現在就去補瞧,回頭告訴你。”“喂!”身後李延的這聲長喚完全白費,寶公子這人雖然溫吞,但瞧美人卻絕對是一往無前,腳底生煙好似踏著風火輪。所以李延隻好作罷。帛錦是怎樣的一個人,聖上賞他的那些俊男美女,又是如何的一一全沒了消息,這些傳聞相信不用他說,寶公子也很快便會知曉。書房,窗幔緊掩,一絲光線也無。帛錦在凳間坐著,慢慢擦亮火石,點著了手上紙張。紙張泛黃,很快就烈烈燃燒,燒到最後就隻剩了紙心的一個字,“無”。帛錦冷臉,慢慢看這字燃盡,火苗繼續下延,燒上了他手指。不是不痛的。隻是已經沒了快感的人生,有痛感未必就是壞事。世界在這時適時寂靜,陪他一起體嚐這活著的滋味。敲門聲也很適時,在他手指變成焦炭前響起,管家在門外小聲:“大理寺阮少卿求見。”“不見。”“他說是為案子來,請侯爺務必一見。”書房裏一片寂靜,過許久房門突然大開,帛錦已經冷臉立在門口,問:“他人在哪裏?”帛錦進門時,阮寶玉仰脖,杯口對嘴猛灌著上好的鐵觀音,見上司出現,一著急差點被茶葉沫子嗆死,悶頭猛咳。帛錦目不斜視,隻當寶公子鼻噴水是虛像,徑自到上座坐定,舉茶而飲,聽到座下的咳嗽聲漸息,方才問他,“阮少卿找我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