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倭寇的大船上麵都裝備著精良的火炮,離得近一點,開個火,城牆上就有不少人遭殃。隻有幾天功夫,就不斷的有傷員被抬下去,又不斷地有人接著補上來。


    隨著境況逐漸艱難,城中不少婦孺都主動的上去替幫忙,比如煮飯、洗衣、照顧傷員一類。沈採薇帶了劉念跟在賀先生後麵,也學著替那些傷員處理、包紮傷口。前麵的時候,她還顧忌著名聲,帶了麵紗和帷帽,後來忙起來,連手都不知道放在哪裏,就什麽的都不帶了——戰火之下,是真正的除死生再無大事。


    之前研製止血藥的時候,沈採薇本還建議在裏麵加一些止疼作用的藥材卻被賀先生給駁了,因為那些藥材大多都會麻痹神經,會讓傷者一定時間內反應遲鈍。直到這個時候,她才知道之前自己和賀先生爭論的那些東西有多可笑——那些傷員根本來不及好好休息,常常是手上剛剛包紮了,馬上就跑到城牆上接著去守城。他們在乎的並不是傷口的疼痛,而是自己能否再繼續戰鬥。


    沈採薇本還要跟著賀先生一起住到城牆下頭,後來被沈老夫人派來的嬤嬤強行來走,隻得每日裏一早一晚的出門回家。其實,剛開始接觸到那些血肉模糊的傷口的時候,她還有些適應不了,等到後來卻已經可以從容鎮靜地從傷口裏麵揀出夾雜的東西,動作迅速的包紮好。


    有時候,她剛剛包紮好一個人,看著他急匆匆的跑回去守城,過一段時間就會見著有人把屍體抬下來。這樣的時候,甚至來不及埋土或是火葬,隻能把屍體先堆到義莊裏麵,等戰火過去了再談其他。


    賀先生沒日沒夜的忙著,身子越發不好,沈採薇又一次都見著她咳出血來,她有心勸一二句卻不知要從何處勸起。反倒是賀先生自己開了口:“我如今孤家寡人的,就算是早些去了也不過是早些去見我那亡夫,反是件好事。倒是那些人,家裏有老有小,能救他一命就是救一家子的命。這樣一想卻是劃算的很。”


    沈採薇實在不知該如何說,愣了愣才小聲道:“先生要保重自己,才能救更多的人。”


    她還要再說幾句,忽而匆忙的腳步聲,一轉頭就看見許多穿著甲衣的衛兵驚恐的從前麵跑回來,慌不折路的模樣。沈採薇急匆匆的把手上的東西整了整,上去問道:“前麵怎麽了?”


    其中一人一臉慘白,眼神不定,隻是匆匆道:“前麵西門那裏的徐千戶那個殺千刀的被倭寇買通了,西門那裏要守不住了......你們,你們也快跑吧。”


    沈採薇麵色微微變了變,顧不上男女之別,隻是拉住那人的甲衣道:“你們既是守城衛兵,如此之時又豈可臨陣脫跑?”她亦是心知人皆怕死的道理,稍稍緩了緩聲氣,抬聲道:“現如今,你們要退又能往哪裏退?西門若破,倭寇長驅直入,城中那些手無寸鐵的百姓又該如何?”


    沈採薇伸手拿起牆角被人隨手留下的弓箭,目光掃向那些潰逃的衛兵,利如刀劍:“你們入伍之前皆存保家衛國之念,如今倭寇來襲豈可畏敵潛逃。再者,你們家眷亦都在城中,若退一步,待得血流滿城,痛失親友,悔之晚矣。”


    沈採薇的話語擲地有聲,那些本還要往後退的衛兵都頓住了腳步,不少人眼中都顯出掙紮之色。其中一人卻漲紅了臉,高聲嚷嚷道:“你一個小女子又知道什麽?嘴上說得再好,城門都被人打開了,難不成叫我們拿身子去堵刀口不成?”


    他話聲還未落下,忽然有烏羽箭從他麵頰擦過,不輕不重,正好擦出一條血痕來。


    沈採薇麵冷如凝冰,隻是冷聲道:“我雖小小女子亦有以身為牆的勇氣,你一男兒,難道竟無半分血性?生你者父母,養你者家國,此二者難不成就不能叫你捨生忘死?”


    說完這話,沈採薇再無一言一對,隻是拿了弓箭,徑直往西門去。


    許多衛兵彼此對視了一眼,其中一人咬了咬牙:“人活一世,總不能叫個女人比下去,拚了就是!”說著便跟在了沈採薇的身後往西門去。


    陸續就有人跟著往回跑,嘴上或多或少的嘟囔、叨叨:“算了,總也躲不過,做男人的不能叫家裏的婆娘和小子小看了。”


    後頭有人用衣襟擦了擦有些鏽跡的大刀,甩了甩滿是汗臭味的頭髮,隨口應道:“倭寇那大刀那麽寬,一刀下來半個人就沒了。說不得連全屍都留不下,血肉模糊的,你家婆娘認得出你嗎?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拋家棄子跑了呢?”


    這話一出,不少人笑了起來,笑過了之後又覺心酸無比,他們都知道此行兇多吉少,但是想著家中等著的老小,本來還搖擺不定的心也漸漸堅定了起來。


    做男人的,死也得死在前頭才是。


    賀先生亦是不敢在留在原地,連忙快步去通知其他守城官西城即將失守的事情。


    沈採薇咬牙拿著弓箭走在最前頭,後來見著陸續有人跟上來,心中方才鬆了口氣——無論如何,西門都要守住了才是。依著李景行去之前定的期限,至多再有兩天,他就能帶人趕到了。到時候裏應外合,正可以圍剿了那些倭寇。


    到了西門口,她才知道情況有多危急——大門已經被開了小半,不斷地有倭寇從外頭衝進來。他們手上的武/士/刀又長又寬,手起刀落就像是收割稻糙一般的收割人命,那些衛兵亦是真正的以身為盾堵在哪裏。也不知是激戰了多久,不少無頭的屍體堆在城門口。沈採薇跑到半路,腳下正好有個人頭滾過來。


    髮髻枯黃,麵容平常,眼窩凹入,血跡斑斑,就連那死前的驚恐和決然都像是被凝固了一般留在了臉上。


    沈採薇眼中一酸,險些落下淚來,抿了抿唇,不敢再去看。她亦是知道自己身子弱不擅近戰,在不遠處尋了個死角,拉弓射箭。


    那些後頭跟著她來的衛兵全都沒了剛才潰逃時候的膽怯,跟著撲了上去。他們手上並無盾牌抵不上倭寇的刀,隻能不要命似的衝上去砍。適才那個和她說話抱怨的衛兵就在前頭,腰間被砍了一刀依舊不退,隻是狠了心似的把刀砍在倭寇身上。那倭寇被他砍去了半條手,哇哇大叫,另一個倭寇卻衝上來用力的一刀割了衛兵的人頭。


    鮮血濺得飛起,人頭在地上滾了幾下,依稀可見上麵那一點笑影子,仿佛是在說自己沒有白死。


    沈採薇前世今生都算是養尊處優,從未見過這般慘烈的情景——一眼望去滿地都是屍體和鮮血,不斷的有人衝上去用身體堵著,不斷的有人死去。眼前仿佛都是一片血色。她甚至不敢去擦從眼底流出來的眼淚,隻是拉了弓,不要命似的射箭。


    她眼裏含著淚,心裏亦是滿腹悲痛,可是拉弓的手卻是十分的穩,往往一箭射出,就能在倭寇的頭頂上穿透,腦漿和鮮血跟著湧出來。


    可是,即使如此,守城的衛兵沒了後援漸漸抵不住倭寇的攻勢,許多倭寇就像是殺不完似的跟著上來。


    沈採薇咬了咬牙,還要再往前一些,忽而看見不遠處的屋舍裏麵的幾條鞭炮,也不知是什麽時候、什麽人留下的。她怔了怔,快步去把鞭炮拿起來,尋了火點上,直接丟到倭寇那邊去。


    那鞭炮響得很,劈裏啪啦的,飛濺起來的火花砸在皮膚上亦是疼得很,冷不防的竟是把那一群的倭寇忽得嚇得手忙腳亂。


    沈採薇不敢耽擱,伸手一下子扔了好些串鞭炮。她正好在那屋舍裏頭尋個了個破舊的馬車,上頭對著好些稻糙。沈採薇幹脆把稻糙點上,把剩下的鞭炮一口氣全都丟到裏麵,就勢把馬車往城門推去。


    馬車不大不小,正好從城門口過去,上頭火燒得正旺,又有鞭炮在裏麵劈裏啪啦,果是把許多後頭的倭寇給堵在了外頭。


    沈採薇不顧不上手上被燒出來、炸出來的傷口,急匆匆的和那邊的衛兵喊話:“快,快把城門合上。”


    那些衛兵也知道是機會難得,擔心倭寇緩過來,連忙拚了命的上前去推城門。不少倭寇會意的上來要堵在門口,就有衛兵不怕死的撲上去,把人推出門外。


    眾人齊心協力,竟是真的把西門給合上了。


    城內的眾人都忍不住鬆了口氣。


    “娘的,老子居然還真的還活著!”許久,有人腿一軟,癱倒在地上,嘴裏自語道。


    沈採薇情不自禁的笑了起來,可是等到她的目光落在地上的那些屍體上,眼淚又跟著淌了下來,一滴又一滴的眼淚,一時之間竟是怎麽止不住。


    生命如此可貴,生命如此脆弱,可是這世上總有比生命更加重要的東西需要我們用生命去守護。


    雖死無憾。


    ☆、168守城(中)


    沈採薇心裏想著李景行何時才到,卻不知道李景行那一頭卻也急的很。


    夏日多雨,路上連下了好幾日的雨,堵了幾日,李景行一算時間就知道是耽擱了。所以,他也沒有像是原先想得那樣直接帶兵回鬆江城,而是徑直往鬆江邊上的寧湖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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