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行聽到這話亦是點了點頭:“光靠徐家,徐輕舟自然沒有這樣的底氣。”他頓了頓,“如今江南官商勾結,確實是糜爛至極。”


    沈採薇點了點頭,忍不住還是追問了一句:“你把柳於藍送回柳家了嗎?”


    李景行倒是沒想到沈採薇這般關心,不過還是認真答道:“她不想回去,我就準備了一些銀兩把她送去邊上的農家了。”


    當時柳於藍已經在容月樓呆了一段時間。那樓裏本就有些有特殊癖好的人,柳於藍那般容貌才情自是受了不少的苦。李景行找過去的時候,她已經差不多有了同歸於盡的心思。當然,李景行會出手相救也不是他同情心旺盛,而是因為柳於藍當時雖然不能言語也不知道徐輕舟的去向但到底還是幫著他確定了追蹤的方向。他自小受教於李從淵,絕非冷血到見死不救的人。


    沈採薇心中稍有放鬆,也沒有在這個話題上繼續下去,反而開口問了另一件事。


    李景行就站在她的邊上,目光時而在沈採薇身上掠過,心中既是溫柔又是寧靜。


    有美人兮,見之不忘。把臂同遊兮,幸何如之。此時風平浪靜,他們卻不知這僅僅是京中暴雨前的平靜。


    這個時候,天色還亮,赤日當空,一點金光染了半邊天。東宮之中人來人往,太醫和宮人皆是步履匆匆。


    這時候,皇帝陪著皇後,蕭遠又被推去處理雜務,倒是隻有鄭寶儀陪在東宮。


    鄭寶儀跪坐在床腳,看著被太醫剛剛施針救醒過來的蕭天佑,忍不住哭著撲了上去:“二郎......”她一時心中又酸又痛,腦中一片空白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蕭天佑竭力想要握住她的手,可是也隻有指尖輕輕動了動,他沙啞著聲音道:“別哭......”他適才吐過血,唇上染著一點紅,襯得那蒼白的肌膚白如冰雪。


    鄭寶儀咬著唇,竭力忍住哭聲,她小聲哽咽道:“嗯,我不哭。”說話的時候,眼淚自她眼中默默滾落。


    蕭天佑有些疲憊的抬起眼,用目光細細的描繪著鄭寶儀的五官,忽然輕輕嘆氣:“寶儀,你聽我說......”他咳嗽了一下,血氣上湧,整張臉都是紅的,一如花蕊中央的一點艷,“父皇固然愛重母後和我,但是他畢竟不是我一個人的父皇。愛子之心,血脈傳承之念,皆是人之常情。所以,待我去後,蕭遠必是要繼承國統。”


    鄭寶儀見著他這般交代後事的神色,心中驚惶,連忙去拉他的手和被子:“我知道的,我都知道......”她眼淚不自覺的落下來,聲音裏麵透著強作掩飾的自然,“你現在剛剛醒來,先睡一覺。我去叫姑父他們來。”


    蕭天佑回看她,目光之中閃著溫柔的笑意,這笑意令他本就蒼白若死的臉顯得明亮起來。如同月光照亮黑夜,顯出無限的美好來。


    “寶儀,你聽我說完。”他輕輕的接口,語氣不急不緩,“我所念者唯有你和母後,無論如何,都要把你們安排妥當才好。”


    ☆、125


    鄭寶儀聽到這話,頓住身子,怔怔的看著他,眼淚簌簌落下,哽咽著點了點頭。


    前一世,她因為之前和蕭天佑的隔閡,任性賭氣,便是連他的最後一麵都沒見到。她還記得,自己聽到他病逝的消息而匆匆趕過去的時候,隻能見到再也不能對她笑、再也不能照顧她的蕭天佑。


    那一刻,油然而生的自我痛恨就如同雪亮的尖刀,一點一點的剮著她的心,刀尖染血,血肉模糊,痛不欲生。


    即使如此,最後還是前一世的蕭天佑是以他的方法保護著她——姑母早逝,鄭家因為私通外敵而被全族問罪,僅有她因為有了一個名不副實的先太子妃頭銜而得以免罪。


    憶及前世,鄭寶儀忽然鎮靜了下來,她忍不住俯下身、低下頭,輕輕的道:“二郎,要不然這一次換我陪你吧......”她把頭湊近躺在榻上的蕭天佑,髮髻早已灑落,烏髮就那樣散在榻上。她的麵上顯出一點輕微的笑意來,少見的天真模樣,沾著淚水的眼睫靜靜的垂落下來,霧蒙蒙的眼睛卻是帶著淚光,聲音輕不可聞,“姑父還有蕭遠,姑姑還有長平,母親和父親還有哥哥......可二郎你隻有我,要是一個人的話該多孤單啊?”算上前世,她也活得夠久了,何必再要把那些痛苦再經歷一次?


    蕭天佑一時不能應聲,隻是靜靜的將目光投向俯身靠在自己邊上的鄭寶儀,目光一如畫筆,久久徘徊,遲遲不去。


    鄭寶儀還是個少女的模樣,眉目盈盈,明秀清麗,美得不可想像。那是他自小就喜歡的人,喜歡到不敢明言、不敢多想。情竇初開之時也曾午夜夢醒輾轉反側,猶記得夢中的她微微一笑,剎那花開。


    那樣美的花,他多麽想要能夠捧在手心,細飲花蜜。


    可是,他不能。誰都可以,獨他不能。


    蕭天佑忍不住伸手握住鄭寶儀放在枕邊的手指,壓低聲音訓道:“阿儀,你才剛剛及笄,以後的日子還長,哪裏能夠說出這樣的話?”他頓了頓,在她的目光下一時無言以繼,壓抑住心中的複雜情愫,隻能低低喚道,“阿儀,阿儀......”


    我的阿儀。


    萬般言語,百般籌謀,遇上了她便成了滿腹柔情,半點也說不出來。


    他猝然闔上眼,把那湧上來的酸楚壓下去,好一會兒才沉靜的接下去道:“我已經和蕭遠說清楚了,待我去後,他會好好照顧你。無論是鄭家還是其他事都不會連累到你和母後。”他睜開眼,眼睫濃密,黑眸如同黑曜石,“父皇曾給我們賜婚,不過到底還未成婚。等我去後,你可以先自請在宮中立廟,代發修行,暫避風頭。若是遇上了喜歡的人,再讓蕭遠替你還俗賜婚......”


    鄭寶儀默不作聲的聽著,忽然湊近他,吻住了他的唇。她散落的烏黑絲髮落在蕭天佑的麵色,冰涼光滑一如黑色的絲綢。


    鄭寶儀的唇上還染著淚水,滾熱中帶著苦澀;蕭天佑的唇則是蒼白冰冷,依稀帶著血腥味和藥味。如同火焰舔吻冰麵,無與倫比的絢麗美景,令人不由自主的沉淪下去。


    在殿外,剛剛得了消息的蕭遠和皇帝正快步趕來,左右的宮人皆是俯首行禮。


    而在沈府的後院裏,沈採薇和李景行則是一前一後的漫步在花間小道上。


    沈採薇隨手摺了一支柳條,柳枝上麵嫩葉隻冒出一點點,枝條纖長柔韌,將她握著柳枝的手也襯得柔軟白皙。她背手轉身看著李景行,笑著問道:“剛剛忘了問你,你是怎麽來的?”渣爹對李景行是恨屋及烏,沈三爺近日又忙著女兒婚事,李景行居然能夠轉進來,簡直是奇蹟好嗎。


    李景行看著她頰邊的酒窩,忍不住伸手替她拂開那灑落的一縷長發,劍眉微挑,不答反問道:“你猜?”


    “還能有什麽,肯定是你找到什麽事,把我父親哄高興了唄。”沈採薇眨眨眼,麵上微微有些紅,細聲哼了一下,有些不自在的轉頭往後麵的小亭走去:“對了,我上回剛剛寫了一首新曲,你要不要聽?”


    李景行忽然想起當初在鬆山書樓裏麵看見的那半支曲子,心中微動,語聲裏麵含了一點笑意,一如春雪初融,潺潺而動:“榮幸之極。”


    也不知是不是心有靈犀,沈採薇這時候也想起了那事,覺得當時的事情實在太巧了——誰能想到,她一不小心闖了禍還能被人撞見,然後誤打誤撞的就和那人一起寫了她拜師的曲子。甚至,到了最後,她居然還和這人訂下了親事。


    命運確實是無比奇妙,兜兜轉轉,竟是到了如今這樣的情景。


    沈採薇想著心事,腳下的步子卻沒有停,稍稍頓了頓便沿著台階到了亭上。


    亭台臨水而立,扶欄望去可見池水澄澈。沈採薇隨意的把柳條扔到湖上,很快就有遊魚遊上來咬著柳跳,一如爭食一般。


    後麵跟著的丫頭這時候才小心翼翼的上前把早就備好的木琴放下,是沈採薇常用的焦葉琴,倒也不算名貴,不過是用慣了十分順手罷了。


    沈採薇本就是忽而興起,索性就把之前新寫的那首曲子正經彈了一遍,然後才支著下顎看著李景行得意的問道:“怎麽樣?”


    李景行微微頷首:“不錯。”他想了想從腰間抽出一隻簫來,抿唇一笑,“不若一試?”


    沈採薇抬眼將鎮定從容的李景行上下打量了一遍,忽然覺得現下想要秀才藝的李景行和開屏吸引雌性的雄鳳凰很像。她忍住笑,咬著唇點了點頭:“好吧。”


    她重新低下頭輕撫琴弦,曲聲一如流水一般悠然流淌。李景行的簫聲也隨之緩緩而動。


    琴聲和簫聲彼此交纏在一起,一如魚與水,融洽至極,高低相合。


    待得一曲末尾,那簫聲忽而漸轉低柔,沈採薇的琴聲被那簫聲一引,指腹在琴弦上微微顫動,指尖發熱,那種觸電般的感覺順著指尖一直到她心上,她的臉也不自覺的紅了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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