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成鈺道:“他不信。” 年輕時候,如今的惠安帝也是一代明君。隨著年歲的增長,滿腹的疑心反而侵蝕了盛年時的魄力和判斷力。他現在誰都不信,隻信自己。而蘇佩玉又不知給他灌了什麽迷魂湯。怕是隻有燕王的鐵騎直逼京城,他才會醒悟過來。 說到這,薛成鈺眼裏掠過冷意。聖上現在還認為他是對燕王懷有偏見,經常還說服他放下執念,讓他有空去燕地拜訪一圈。 瘋了麽? 徐禾在不甚熟悉的舅舅和薛成鈺之間,肯定是偏向後者啊,他越發覺得那一年驚蟄夜裏步驚瀾的出現蹊蹺了——剛好就是他看到蘇佩玉暗中幽會男人,步驚瀾出現在他身後。甚至他沒轉頭前步驚瀾的殺意毫不遮掩,哪那麽巧? 徐禾皺起眉頭道:“皇帝不信啊?沒事,他後麵會信的,你那麽聰明,不會錯的。” 本來回想起惠安帝的話,心中的陰桀,被少年這莫名其妙的篤定和毫無來由的信任給驅散了。 薛成鈺一下子笑起來,他剛好在為徐禾塗鎖骨上的傷,手一抖,肩膀一顫。笑得不能自已,下巴就靠到了徐禾的肩上。 那種冷而淡的發香就在臉頰邊,徐禾嚇愣了,“薛成鈺???”怎麽高興成這樣?他說了啥啊? 少年身上是一種很舒適的香,微微暖,和他整個人一樣。初見時他誤了他筆下歡喜二字,隻是現在,他人生的大部分歡喜都是他帶來的。 薛成鈺突然張開嘴,咬住了徐禾的肩膀。不重卻也不輕。少年肌膚光滑如絲。 徐禾目瞪口呆。 我日。 肩膀被咬的感覺很明顯,薛成鈺身上的氣息包圍他,長發交纏,有種格外讓他別扭的曖昧。 “……薛哥?” 徐禾動不了右臂推開他,聲音都是抖的。 薛成鈺點到即止,手指按住他的肩,慢慢直起身來,笑道:“你倒是越來越會說話了。”他笑起來,依舊風光霽月,優雅無邊。玉冠雅正、白衣清冷,似乎剛才那樣玩鬧的舉動不是他做出來的。 徐禾剛剛被他嚇懵,隻道:“你剛剛嚇死我了。” “為什麽?” “就突然咬上來,我以為你要吃了我。”徐禾鬱悶了。 薛成鈺聞言,隻一笑,沒再說話。 夜已深,薛成鈺讓徐禾在睡一回,明日還要奔波。 聽了那麽多事後,徐禾哪裏睡得著,閉上眼睛,腦子裏全是那一日驚蟄夜裏,蘇佩玉山林間提燈款款來的畫麵。但就是這樣斷斷續續的畫麵,他還真睡了過去,這個夢光怪陸離,在夢裏他對步驚瀾的恐懼無限被放大。也懵懵懂懂明白了,為什麽當初他那麽抗拒步驚瀾,不是因為不熟,僅僅是對危險的直覺。 靜心殿前第一眼,那個麵容秀雅含笑的紅衣少年,眼眸如深海深海極光。而之後的每一次見麵,他仿佛都立在雲端之後,捉摸不透。落水,水中起伏的水草,隱隱約約冷淡審視的眼眸。山洞,漆黑寂靜的世界裏,挑著燈來的紅衣人,落在他腳腕上的笑意耐人尋味。還有之後,晩林香玉裏,步驚瀾笑吟吟的神情。 在夢裏,步驚瀾成了一個鬼影、一種詛咒,神秘之外的存在。 徐禾醒過來後,頭還是有點疼。 他現在越想越覺得,那次落水,沒那麽簡單。 我日……離他遠點離他遠點。第76章 朋友 因為徐禾的傷勢,薛成鈺雇了一輛馬車。 第二日早上天便霧蒙蒙的,行至一半,下起雨來。這是今春來的第一場雨,整片天地緘默,唯雨聲淅淅,青山遠在霧中。而入京城,一片哀色。 徐禾愣住了,街上不複往日喧囂,所有人輕聲細語,氣氛沉沉壓抑。 薛成鈺的表情不為所動,車行至將軍府,他下車,撐一柄傘,扶著徐禾下來。 徐禾回望街頭,小聲道:“皇後真出事了?” 薛成鈺低頭,“你問問便知。” 花宴這幾日,昭敏郡主一直閉門不見人,他的行蹤來來去去捉摸不定,是以出了事長公主還不知情。當然這也合了徐禾的意,誰都不知情最好。 徐禾入將軍府,府內家仆見他手臂受傷,瞬間嚇得不知如何是好。徐禾解釋了幾句,叫他不要擔心,又問及長公主,才知道皇後真出事了,他哥和他娘現在都在宮中。 聽聞皇後的死訊,徐禾一愣後,心中也湧出一點難過的情緒。他在宮中生活了好幾年,大大小小的宮宴上都有見到成皇後。她是一國之母,每回都端坐鳳位,永遠那般溫婉雍容。平日裏相見,也是個對晚輩很溫柔的人。 畢竟是身邊人,就算不是很親近,突聞死訊,也難免唏噓。 徐禾道:“我要不要進一趟宮?” 薛成鈺手指握住傘,垂眸看他,不讚同道:“你先把傷養好,這渾水別去淌了。” 徐禾想了想,搖頭:“不,這蘇家把主意打到了我姐姐身上,我不會輕易放過他們的。” 雨漸漸下大,從屋簷上落下的雨線慢慢變重,薛成鈺將傘傾泄,為徐禾擋住濺起的水珠,語氣很淡:“這你不用擔心,蘇家會倒的,不過不是現在。沒有步驚瀾相護,蘇佩玉什麽都不是,但很快,步驚瀾也無暇顧及她了。” “啥?” 徐禾抬頭看他,卻隻看到薛成鈺玉一般清冷的側臉。 他等著薛成鈺給出答案呢。 誰料薛成鈺腳步忽然蹲下,視線望著前方,唇角慢慢勾起一絲笑意,薄而冷淡。 徐禾愣是沒搞懂薛成鈺在笑什麽。 走上回廊,薛成鈺收傘,衣襟點染風雨,卻依舊風雅清絕。他低頭,對上徐禾一臉懵的表情,笑意漸斂,俯身親昵地在徐禾耳邊道:“你什麽時候養了個侍衛的,我怎不知?” 徐禾後知後覺往前方望,長廊盡頭,餘木正望著這邊。 黑色玄衣翻飛,容顏冰寒肅殺,目光冷冽一如這一場春雨。 徐禾見餘木還挺欣喜的,畢竟長公主和徐星予都進宮去了,而餘木算半個親人。餘木察覺到他的視線後,冰冷的氣息也轉瞬即逝,從盡頭慢慢走近。 徐禾認真對薛成鈺糾正道:“不是侍衛。” “哦。”薛成鈺沒什麽表情,冷漠望著前方。 餘木從黑暗中走出來,目光卻隻在徐禾身上,看到他手臂上的繃帶時,表情一愣,很是震驚:“您……” 徐禾大概也猜得到餘木的反應,絕對比他還緊張:“別擔心,沒事。”餘木垂下眼眸:“我扶您先進去休息吧。” 啊? 徐禾先偏頭問薛成鈺道:“薛哥你要留下來麽?” 沿屋簷而下的雨成簾、成幕,隔開世界。那個黑衣青年出現的一刻,薛成鈺便警戒起來。實際上對方對他的敵意,同樣不小。冷眼旁邊他在徐禾麵前的模樣,溫和無害體貼忠誠——裝得那麽像的麽? 聽到徐禾的問題,薛成鈺扭頭,認真冷靜詢問道:“你希望我留下來麽?” 徐禾撞入他漆黑清寒的眼,一時間很無語——這關他什麽事。 餘木視線終於落到薛成鈺身上,黑衣少年眉眼刀行雪夜般冷漠,眼裏的排斥和敵意很深。 徐禾察覺不到這種氣氛,猜想道:“宮內應該亂成一鍋了,你要是忙就先去處理事吧。”在他印象裏薛成鈺一直很忙,就連昨夜在醫館,都還在書信回京,半刻不得閑。 薛成鈺心中微不可聞歎一聲,好氣又好笑。他點頭:“那你好生照顧自己,安分點。” 徐禾一時有點不好意思,卻又不知道這羞恥感從哪來,“哦。” 薛成鈺站在階前,撐開傘,走前頓足,回頭問道:“餘木將軍,你的眼睛,自小便是這顏色麽?” 徐禾一愣,擦,薛成鈺認識餘木啊,那剛剛為什麽還問他那個問題。 薛成鈺問的聲音漫不經心。 而餘木的回答同樣冰冷簡潔,“是。” 薛成鈺點了下頭,幾不可見笑了一下。 他現在不急著去宮中,他要先回丞相府一趟。 ——燕王當年雙喜臨門、喜不自禁,步步叩首靈山前,於神像前求簽得名,一為驚瀾,一為驚鴻。徐禾都不知道自己收留了怎樣一個危險人物。不過沒關係,他會讓他離開。 ——餘木? 青傘撐開,隔絕風雨,薛成鈺的眼眸掠過冷光。 ——不如叫他,步驚鴻。 * 從京畿外到將軍府,徐禾滴水未沾,也是真的餓了。他一進屋就控製不住自己的手,桌上盤子裏有啥就吃啥。 餘木從桌子裏翻出一些藥膏繃帶,在徐禾用左手吃東西的時候,動作溫柔、憐惜地為他換繃帶。其實徐禾覺得沒那麽麻煩,他根本沒沾到一點雨,但是餘木執著於這樣,他也就隨他了。 靜默無聲。 徐禾看著餘木。 青年垂眸,鼻直如玉山,嘴抿成一條線,似乎有些生氣,但又不好發泄。 徐禾不餓了,察言觀色問道:“你生氣了?” 餘木睫毛微顫,似乎愣了下,而後語氣很淡地說:“沒有。” 徐禾樂得不行:“原來你生氣是這個樣子。” 餘木垂眸。 他真正生氣的樣子,他不會想看到的。 徐禾大概也知道餘木氣什麽,說起來,他自己也有點心虛,整個將軍府餘木唯一能說得上話的人就是他了,而他卻一出去就是好幾天,把他一個人孤零零留在的將軍府。真的不太厚道。 於是徐禾保證:“我下次出門一定帶上你,我接下來的一段日子會很閑,我帶你去看看京城如何?” 餘木說:“我氣的不是這個。” 徐禾好奇:“那你氣什麽?” 少年睜大眼,努力遷就他。徐禾本來就長的好看,幼時便豔煞帝京,何況每一處眉眼早就被他深刻心中。隻要稍微軟一點態度,那麽他所有的情緒都會潰不成軍。於是生氣也不再是生氣,那總藏於心中不可言說的陰冷暴躁也漸漸消散。 外麵狂風驟雨擊打著窗戶。 餘木愣了會兒,良久,低聲說:“我隻是,氣您不會照顧自己。” 更氣為什麽我現在還沒資格站到你身邊,保護你,甚至,擁有你。 徐禾想破腦袋都沒想到會是這個理由——不會照顧自己,這個理由——餘木數落他的時候心裏就沒點數麽?徐禾心裏挺樂,認真跟他理論:“你就很會照顧自己了?我爹和我哥都跟我說過了,你有多不要命。將心比心,現在知道當年我被你這屢教不改的性子氣成啥樣了吧。” 真是想想就心塞,說了多少次,沒人比他自己的生命更重要。但是這小子就是一直那麽倔。 餘木沒說話。 長長的睫毛垂下陰影,遮住眼眸裏的不讚同。這不一樣。隻是把心中的想法說出來,徐禾定會被氣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