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伯倫說話時,向著伊憐身後看了一眼。  他最後幾個字咬得很緊,好像是從牙縫中磨出來一般。  高貴的夫人同樣看過去,捂住嘴驚呼了一聲。  “這……我們船上,居然有這樣的仆人?”  她雖然應承著紀伯倫的話,好像十分認同他一般,但事實上她完全不明白,這“下流”的評價究竟是從何而來。不過人與人交往的一條原則,就是順著對方的話說下去,這位紀伯倫先生是伊憐先生最好的朋友,如此回複定然有益無弊。  女士朝著伊憐先生看去。令她驚訝的是,伊憐先生向來冷漠的臉上居然露出了些許憤怒的神情。  “我想你並不是在說我的貼身仆人,對嗎?”伊憐說。  房間裏安靜了一下。從很大程度上來講,伊憐先生才是這次航行真正的主人,他和紀伯倫先生身份高貴,富貴榮華,他們兩人的一舉一動是整次宴會的風向標。  紀伯倫有幾秒鍾的時間沒有想出言語,過了一會兒,臉色變得通紅,是氣急卻拚命忍耐的表情。  “我沒有聽錯吧?貼身仆人?”  “沒錯。”  伊憐先生聲音平淡,甚至還對身後的人說:“尤恩,請你為我布置菜肴。”  尤恩仿佛從未發現主人和他朋友的爭執,行了禮便去為他準備晚餐。  紀伯倫忍了又忍,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最終未能爆發出來。他恢複成微笑的神情,對著身旁高貴的夫人道:  “我的朋友一向如此,見到人有困難就要幫一把,這種性格一直為人交相稱讚。而我作為他最好的朋友,卻總是擔心他吃大虧。讓大家見笑了。”  紀伯倫重新坐回伊憐旁邊,兩人並沒有任何交談。  伊憐真的是在生氣。他和紀伯倫在這一方麵爭論不休,誰都不能說服誰,紀伯倫認為人的高低貴賤與生俱來,笑臉可以給和自己身份相同的人,而對於那些爛在泥巴裏的賤種,根本不需要費心思討好。  伊憐卻覺得生命是最為奇妙神聖的東西,沒有任何人可以代替上帝去踐踏他們的生命與尊嚴。兩個人在這方麵的思路截然不同,但並不妨礙兩個性情真摯的人成為朋友。  紀伯倫生氣的時候不愛說話,自己一個人坐在旁邊,姿勢優雅的用餐。  尤恩一瘸一拐的走過來,為主人端來了餐具食物。  紀伯倫立刻露出了諷刺的微笑。  伊憐完全不在意友人的目光,他微微側身為仆人讓路,尤恩將餐具整齊地擺放,隨後將主食與配菜送到主人麵前。  當他把最後一道配菜送上桌時,旁邊的紀伯倫嘖了一聲,用斥責的口吻說:  “你不僅笨手笨腳,還沒有心肝。”  伊憐皺了皺眉:“我想請你不要說話。你對他抱有偏見的態度,因而無論他做什麽你都會挑剔……”  兩個人雖然在吵架,然而聲音卻不高。其他人互相交流著用餐,沒有人注意到這他們倆又開始爭執起來。  “我挑剔?”紀伯倫冷笑一聲,“請您看一看,你這‘貼身仆人’是做什麽呢?”  尤恩從未做過服務高貴人士的工作。就結果來看,他的所作所為無疑可以稱得上是糟糕透頂。  譬如說準備主人的餐飲,貼身仆人要做的絕不是將食物從一處挪到另一處,他們需要學習搭配的美學。  甜湯配合香辛料,水果搭配奶酪,放置餐品的容器既要實用,位置必須得體妥當。貼身仆人的修養不僅僅關乎他們自己的素質,也代表了主人的地位和顏麵。  尤恩端上來五六個盤子,幾乎是隨心所欲地放到了伊憐先生的麵前。  凍肉的旁邊是杏仁蜜。特拉法爾加式布丁上澆了楓糖,勺子歪歪地插在裏麵,又在下麵不倫不類地放了金邊骨瓷盤。主食和甜品堆在一塊兒,又配了牛奶,雞蛋在旁邊。  難以評價的擺餐風格。  “……”  即使伊憐有心為仆人辯解,到最後也隻是壓低了聲音,說道:“誰也不是生來而知。”  尤恩仿佛知道自己做錯了事,給主人丟了顏麵,站在一旁低垂著眼,等待著責罰。  然而直到宴會結束,伊憐都沒有再說什麽。  隻不過雖然這擺餐方式醜陋,那仆人拿來的東西卻並不難吃。  起碼伊憐先生比平時吃得明顯多了些。  作者有話要說:  ====  “擁有著寧可死去一千次也要飛黃騰達的決心”,是紅與黑中的話。第5章   很快,船上的人都知道了伊憐先生有一個與眾不同的貼身仆人。  這仆人看上去沒有什麽特殊的地方,但正是因為他完全不出眾,甚至還比普通人要來的差勁。這樣的條件卻能夠成為伊憐先生的仆人,才是他最為特殊的地方。  很多人都對這個沉默寡言的瘸子感興趣,但都沒有機會靠近他。  因為他時刻不離伊憐先生左右,除了和主人對話外,他就像是個啞巴。  每個人都很好奇,他究竟是因為什麽得到了伊憐的青睞。  “他到底有哪裏好?”  紀伯倫和伊憐坐在露台喝咖啡。旁邊並沒有站著那個礙眼的瘸子,紀伯倫才能心平氣和地問出如上問題。  伊憐先生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陽光灑在其柔軟的金發上,他那藍色的眸子仿佛閃耀著波浪的熒光。  “哪裏好……也說不上吧。”  “過幾天,我把我手下的仆人送到你那去。”紀伯倫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老天,你不知道你後麵那個仆人,走路姿勢多麽奇怪。每次你經過時身後都會傳來嘲笑聲!”  伊憐先生皺了皺眉。  紀伯倫明白好友這幅表情背後的潛台詞,他隻好換了個思路說:“請問博愛的伊憐大人,如果您當真足夠公平,那麽為何你以前的貼身仆人都跑來向我訴苦?他們說難以得到你的歡心,可能馬上就要被發配到船艙底部修船了。這又是為什麽呢?”  伊憐微微一怔,隨即平靜地說:“他們想多了,我對仆人們一向一視同仁。”  “算了吧,”紀伯倫把手中的杯子放下,“你有超過百分之八十的時間和那個瘸子在一起。”  “……”  “他有什麽特殊的地方?”  話題重新回到了最初的討論。  伊憐輕微蹙眉,仔細回想了一下。  他最近確實和尤恩在一起的時間比較多。要說原因的話……  “他一直黏在我身邊。”  “老兄,這可說不通。難不成其他仆人不想黏在你身邊嗎?他們根本沒有機會。因為你在下命令時,首先叫的名字永遠是‘尤恩’。”  “還有就是,他比較護著我。”  “……?”紀伯倫以為自己聽錯了:“是你護著他吧?”  “他護著我。”  伊憐露出些許高興的神情:“紀伯倫,你真應該嚐試和普通人交往。他們每個人的性格都如此鮮活有趣,並不像那些接受過過多教育而顯得死板的紳士。”  “你把我搞糊塗了。”  “前幾天,在會議室的前麵,‘那位先生’又找過來了。”  聽到這個人的名字,紀伯倫臉色冷了下來,隨即憤怒地嚷嚷:“你怎麽沒和我說?”  伊憐說的人,就是在船上最喜歡和他對著幹的一位。‘那位先生’也並不明著來,卻總喜歡給伊憐找點小麻煩。  “這次他是怎麽找你麻煩的?”  伊憐說:“那天,有運輸果蔬的船隻來往。他從船上挑了想要的東西,順便給我帶了一份手禮。”  “手禮?”  “大概有一百多株太陽花,包在一起送給我。”  “……”  紀伯倫忍了又忍,終於沒能忍住,連罵了好幾句髒話,臉上的微笑全垮掉了。  伊憐先生從十幾歲開始,就對鮮花過敏。一株兩株倒還可以忍受,一百多株放在他麵前讓他拿著,伊憐先生就可以直接去見上帝了。  “你怎麽處理的?”  “我當然推辭。但是他非要親手給我送來,我退到走廊都沒有擺脫掉。”伊憐先生淡淡地說:“我想他並不是不壞好意。他可能不記得我對鮮花過敏,隻是想用這種方式與我重歸於好……”  “見鬼的不記得!”紀伯倫的拳頭狠狠砸了一下桌子,水杯都跳了起來:“然後呢?”  “我正苦惱於如何謝絕他的好意。那個叫尤恩的仆人一瘸一拐地衝過來,一下子把我攔在後麵。”  “……”  紀伯倫緊張的心情稍微放鬆。他重新坐了回去,淡漠地說:“哦。”  “尤恩說,把這束花交給他就可以,他是我的仆人,可以代替我拿著。‘那位先生’當然不樂意,說你這個瘸子算什麽東西?”  “……尤恩怎麽回答?”  “他不說話,但是也不躲避。你知道的,人多的時候尤恩總是不想說話。‘那位先生’氣惱之際,推搡他好幾下。我本想幹脆站出去算了,誰想尤恩竟牢牢地把我護在後麵,靜默地忍受‘那位先生’的拳頭!”  “……”  紀伯倫說不出話來。他端起咖啡杯,放在唇邊好幾次,也沒有喝下去。  伊憐先生側了一下頭,似乎在回想這件事情:  “我不知道尤恩為什麽有那麽大力氣。就算我想讓這可憐的仆人快走,竟也推不動他。他被打得鼻子出了血,也隻是側著臉擦了擦,什麽都沒說。最後‘那位先生’看我真的急了,收回手笑著道了歉,這件事竟不了了之。”  伊憐說著這些事情的時候,表情十分冷漠。然而依據摯友對他的理解,他固然處在平靜當中,性情深處卻又壓抑著怒火。  紀伯倫歎了口氣:“我不得不說,你沒有生命危險,才是我最為關心的事情。”  伊憐先生點了點頭:“我明白。自從那以後,我總是覺得尤恩在多方麵給予我幫助。他對我的了解甚至超過了我自己。這讓我十分困惑。”  “……”  “他對我展示出綿延不絕的善意,我不得不更加依賴他。”  紀伯倫輕咳了一聲:“聽著,在你的敘述中,我感覺那個瘸……好吧,尤恩,他大概是個可以信賴的仆人。可是,你可以給他獎賞,但是絕不可以依賴他。明白嗎?”  伊憐有些不解的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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