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冷靜一下…”  ”還要怎麽冷靜!”紀伯倫幾乎是暴怒起來,伊憐從未見過這樣的他,一時間竟也有些手足無措。  “你的英雄病又發作了,你以為你是什麽,你是神嗎?你是聖人嗎?!他這麽侮辱你你還能幫著他逃脫,自以為能夠讓別人對你感激涕零。原諒這種人是上帝的事情,不是我和你的責任!” 第3章   兩個人在地麵上,一個想要逃離壓製,一個想要控製形式,什麽風度禮儀全都忘到腦後。就這樣僵持了一刻鍾,等兩個人全都筋疲力竭,才互相放開了對方。  那個仆人早就已經不知道逃到哪裏去了。  “聞所未聞,大開眼界。”  紀伯倫先生低聲重複了幾次。他終於冷靜了下來,恢複了平常的表情,似乎也有些尷尬,於是站起身整理儀表。  伊憐冷著臉把西服的外套脫掉,直接扔進垃圾桶。  “你真是……”紀伯倫恢複了明朗的表情,攤了攤手道:“好吧,反正也不是我遇到這種事。要我說,要不是我恰好遇到,也輪不到我來指手畫腳。”  “行了。”  伊憐顯然不想再提這件事,他和紀伯倫並排著走了出去。  兩個人對於這件事情都默契地沒有再提及。  伊憐先生出身權貴,金枝玉葉,在這件事情上卻隻能吃啞巴虧。  他後來仔細想了想到底在哪裏見過那位仆人,甚至還深刻地懷疑是否曾經得罪過他。但事實上他想來想去都想不出在哪裏見過,隻好將這件事情拋之腦後。  伊憐先生的日常生活十分忙碌,他是這次航行真正的主人,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一一處理,這種小事自然不值得浪費他更多的時間。  一周之後,在船上賣藥材的店主找伊憐先生匯報一周販賣藥物的情況,順便將稅錢交給他。  那胖胖的店主絮絮叨叨地說著,伊憐先生聽得似乎並不怎麽用心,用手撐著下頜,一副困倦的樣子。  店主吃了一驚,以為他對這些東西並不感興趣。索性的是,船上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伊憐先生從不會苛責仆人這件事,所以店長也並不害怕。  突然,伊憐先生伸出手指,指著文件上的一行字說:“這種藥比上個月多用了一倍。”  店主伸長了脖子看看:“哦,這個呀……”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應當是消炎鎮痛的藥物。”伊憐的聲音如同帶著冰碴,卻也掩飾不住他的關心。  “這個是……”店長猶豫了一下,不知是否應當說出來。  伊憐說:“你直說就是。”  “有個不知道哪兒來的小子,好像快要死了。”  店長說完這句話,就看到伊憐先生的表情有了明顯的變化。  “什麽叫快死了?”  “瞎,不知道從哪兒來的鄉巴佬,還是個瘸的。上船以後一直挺老實,也賣力幹活。隻是前幾天不知道和誰打架,弄得一身傷,肋骨也斷了兩根。”  “……”  “他打架倒是痛快,可就他每天賺的工資,還不夠藥錢。他每天也就能買點消炎藥,自己回去扛著。這幾天,他沒有再來買藥,大概是快要死了吧。”  說著這種話的時候,店長的語氣並沒有任何同情或者憐憫。這種事情他見得多了。  最底層的仆人充斥著壓抑與不甘,尤其是年輕的小夥子,更容易被激怒。不要說這個瘸子了,一直被人欺負,有一天突然爆發出來,那一定是大打出手。  誰能想到要用命來償還呢?  伊憐先生沉默著,並沒有多說什麽,向後麵翻了翻其他的賬單,見沒有什麽問題後,他對店長說:“你先回去吧。”  店長想,他大概是不想聽這種有些殘忍的描述現實的話。  伊憐先生今年不過二十歲,出身高貴,從沒遇到過社會上那些肮髒齷齪的事情,所以他並不知道,對於底層人民來講:吸煙、喝酒、濫交,跳舞、工作、打架。這些才是生命的常態。  伊憐用鋼筆寫信,一手流暢的英文十分好看。  等他寫完這封信後,他將信封在了信封裏,貼上封泥,然後叫了一聲。  貼身的仆人很快走了進來,恭敬地等待命令。  “去把紀伯倫……”  伊憐的話還沒說完,突然停頓了一下,然後擺了擺手,道:“你下去吧。”  仆人摸不著頭腦,空手而歸。  伊憐先生從桌前站了起來,在房間裏一步步地走。他低著頭,雙手背在背後,來回走動,似是在思索什麽複雜的問題。  他本想讓紀伯倫過來,幫他一起想一想。可是,之前摯友那狂怒的樣子,讓伊憐有些害怕,不由自主地認為這件事不能和他商量。  如果說那仆人做錯了,毫無疑問他當然是做錯了。但是,罪過要是算成分數的話,需要依據很多才能定下確切分數。  伊憐當然很生氣,他罪惡的分數應當加上十分。  況且紀伯倫也很生氣,應當再加上五分。  可是……可是……  也就如此了。  那仆人,並沒有帶給伊憐實質性的傷害。  這十五分的罪惡,難不成就可以要他的命嗎?  伊憐走路的腳步變得焦急起來,一步步都透露出主人現在糾結的心情。  等著、等著。  伊憐並沒有要他的性命。真正置他於死地的並不是這十五分的罪惡,而是因為他沒錢。  沒錢買藥看病,這並不關伊憐什麽事。  如果今天伊憐沒有多嘴問一句的話,那就真是毫不知情。那瘸腿的小子究竟怎麽死的,誰都不能查出來。  雖然心中這樣想,伊憐卻沒有感到任何輕鬆之感。  在房間裏足足繞了十五分鍾,伊憐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把身上穿著的黑禮服脫了下來。  本來,他穿著這一身,是打算到頂層的大廳參加宴會。  然而現在他把衣服脫下,換成了一身休閑的衣服。  然後他打開門,順著樓梯走到了船艙最底部。  伊憐先生從來沒有進入過最底層的船室,他以為同在一艘船內,不會有很大的差距。  然而直到這次真正進入到這裏,他才真正看清楚,原來這裏的世界和他所居住的世界截然不同。  黑暗潮濕的地方透露出一種讓人恐懼的陌生感,伊憐走在地板上,隻覺得那濕滑柔軟的觸感讓他心驚。  聽人說,仆人們都出去工作,隻有那個瘸子還留在住宿的地方。  伊憐走到了那裏,思索一番,等到終於沒有什麽拖延的理由後,他深吸了一口氣,敲了敲門。  並沒有人回複。  伊憐嚐試著推開,門並未反鎖。  房間淩亂潮濕,並沒有床,隻是在地上鋪了一層薄被。  伊憐看到了有人躺在地上,卻看不清楚他的臉。  “你……”  伊憐才說了一個詞語,那人就好像被嚇到了一樣哆嗦一下,隨後猛烈的咳嗽起來。  這讓伊憐嚇了一跳,連忙走過去。  那人邊咳嗽著邊抬起頭,看到了伊憐的臉,居然苦笑了一聲:  “活見鬼了。”  “……”  伊憐還未搞清楚這仆人說話的用意,就聽那仆人自言自語道:“我是要死了,才能見到你吧。真是抱歉,讓你出現在我這樣的人的夢境裏麵。大概這也是對你的玷汙。”  “……”  “伊憐先生,我由衷地感到抱歉,因為上次對你、做了如此失禮的事情。”那仆人一邊咳嗽,一邊斷斷續續地說:“我馬上就要死了,也沒有機會和你見麵,所以不能當麵訴說我的歉意。我……我如此卑微下賤,實在不好髒了您的眼。但是,我馬上就會離開,帶著一切肮髒的事情消失在這個世界……”  這仆人說話很慢,他還沒有說完,伊憐就打斷了他。  “你叫什麽名字?”  那瘸腿的仆人愣了一下,好像終於明白這是現實。  仆人低著頭小聲說:“我叫尤恩。”  他剛才以為是在夢裏,說出了如上不堪的語言,現在反應過來,拖著病重的身子跪著,完全不敢看伊憐先生的臉。  “尤恩。”伊憐先生點了點頭,在狹小的船艙裏走來走去。  “你知道你做的事情是如此的……所以,即使紀伯倫先生要了你的命,你也沒有什麽資格心生怨恨。這點你同意嗎?”  尤恩俯著身點頭,雙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上了我的船,簽下了協議,你的性命早就不屬於你自己。不要說你已經做錯了事,就算完全無錯,被主人打罵也不可抱怨。”  伊憐站在他麵前,冷冷地向下看。  伊憐.休伯特先生十分高挑,身材纖長。他手的樣子很美,且相當白皙,即使自然垂在身體兩側,也顯得年輕而富有朝氣。他不說話時神色沉靜,一雙眼吸引了人的全部注意。  尤恩說:“是、是。”能和伊憐先生說話,真是他這輩子從未想過的事情。但他也知道,是因為伊憐先生船上馬上要死一位仆人,這傳出去對伊憐先生聲譽有損。所以伊憐才不得不親自過來和他交流。  於是尤恩在地上磕了磕頭,鼓足勇氣抬頭,對上伊憐先生的眼睛:  “……您不必有任何的顧慮。如果之後航行到了哪片陸地,請您直接將我扔下,這樣我的死亡就與您和紀伯倫先生沒有任何關係。如果我不幸死在您的船上……我現在就可以寫一封信,全權聲明我的死亡與您沒有任何關係……”  伊憐先生那深邃的眼眸,足以讓人神思恍惚,魂不守舍。  蒙田說,愛情是一種朝三暮四、變化無常的感情,它狂熱衝動,時高時低,忽冷忽熱……  那麽誰來告訴尤恩,究竟怎樣才能讓這種令他不得安寧、惶惶終日的情感離之遠去,怎麽樣才能變得朝三暮四、變化無常?  尤恩倒下的時候,看到了伊憐先生有些訝異的臉。  那是怎麽樣一張麵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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