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田野 回曲靜深家的火車要行一段夜路,照樣是臥鋪,照樣是車廂不太明亮的光,照樣是黑漆漆的四野。不同的是,今晚有月亮。彎彎的一抹掛在天空上,映著遠處的漁火,照得水麵明明滅滅。 曲靜深低聲問景澤:“你睡著了嗎?” 景澤大概是睡著了,並未應聲,曲靜深翻個身繼續睡。耳邊是火車的哢哢聲,時不時還能聽到鳴笛。一切都是簡約而平淡的,望著茫茫夜色,心裏也特別安靜。曲靜深就這樣枕著火車的聲音入眠,半夢半醒。 天剛亮時,景澤就醒了,他動作輕巧地從上鋪爬下來。曲靜深有些不安地翻個身,景澤輕輕地捏捏他的耳朵:“寶貝兒,該醒嘞。” 曲靜深蹭了蹭景澤的手掌,聲音聽起來有些啞:“天亮了…” 景澤把他從小床上拉起來:“別躺著了,又不舒服,回家再接著睡唄。” 曲靜深倚在景澤身上說:“嗯,要吃早飯嗎?” 景澤苦著臉說:“火車上的東西難吃死了,不吃不吃不吃我不要吃!” 曲靜深哭笑不得:“你就故意裝瘋賣傻吧?…” 景澤說:“這話得配合上在地下打滾,才算全套,我小時候常跟我媽玩。” 曲靜深說:“你媽真可憐。行了,別離這麽近,熱。” 輾轉一路,總算到了曲靜深他家村口。景澤手裏拎著給曲靜深他叔買的補品,整個人都快被太陽烤著了。路上飄著成熟莊稼的味道,夾著點土氣,很好聞,在城市裏永遠聞不到。 景澤對著村裏的路感慨:“幸好沒下雨,上回來剛下過雨,快折騰死我了。” 曲靜深走在他旁邊,“聽我叔說,上邊總說拔款修路,但是卻一直沒修出個樣子。” 景澤哼哼:“指望他們哪,喝西北風去吧。” 曲靜深說:“其實修條路,也花不了多少錢。” 景澤踢著腳下的土坷垃,麥秸杆不小心鑽到鞋裏,極不舒服。他皺著眉頭說:“以前聽人說希望小學,我還以為多大的規模呢。沒想到一個小學就一個老師,幾間破瓦房,下雨時還漏水,像上遊泳課。” 曲靜深笑笑:“你把腳抬高點,我幫你拿出來。別亂動,越動越熱。” 景澤倒極配合,又說:“農村裏真上學走出去的,不多。” 曲靜深傻笑:“其實這裏也挺好的,至少活的挺自在。就家長裏短,那些事。” 兩個人經過大強家的魚塘,下意識地抬頭往對麵看了一眼,半個人影都沒有,那間小房子也鎖著門。曲靜深說:“肯定忙著收麥子去了,地裏的麥秸根還得燒。” 景澤活動活動手腕說:“還想跟他打一架呢,切。” 曲靜深說:“那我可不幫你,被揍了自己受著唄。” 兩個人說著閑話,不知不覺便走到他叔家的門口。家裏的大黃聽到動靜,汪汪的叫。曲靜深推門進去,大黃見是他,歡快地搖著尾巴。曲靜旭赤著上身從屋裏走出來,見是曲靜深,又是驚喜又是拘謹:“哥,我聽我媽說你前天打電話了,沒想到還真回來了。聽爹說你能說話了,真的嗎?” 曲靜深把手裏的東西交給曲靜旭,笑著點頭:“嗯,能說了,做了個小手術。” 曲靜旭比曲靜深要小幾歲,在上高中,很瘦,皮膚不像曲靜深白,但比曲靜深要高不少。曲靜旭看了景澤一眼,問曲靜深:“哥,這是?” 景澤自來熟,拍拍他的肩膀說:“以後叫哥就成,你爹沒事吧?” 曲靜旭歎口氣:“大夫說沒大事,就是骨折了。不過以後,不能幹重話了。” 曲靜深跟景澤一起去屋裏看看他叔,他叔見到他就開始嘮叨:“我又不是啥大傷,離這麽遠,家裏又沒事,回來幹什麽?” 曲靜深不吭聲,等確定他叔沒事以後,心才落到實處。吃晚飯時候,開始說起收麥子的事。曲靜深問:“找到收割機了嗎?” 曲靜旭泄氣的搖搖頭:“沒呢,來的收割機少,地多,得慢慢輪。” 曲靜深點點頭,沒再多說。景澤開始亂支招:“搶啊,搶不過就打,誰打贏了誰先用!” 曲靜旭用崇拜的眼神看著他:“我也說這樣,可是我媽不讓!嘿嘿,咱們明天就用這法子。” 景澤說:“一人扛把鐵鍁,見誰不順眼就拍!” 曲靜深瞪他一眼:“有你這樣教的嗎,小旭,你別聽他說的。” 景澤嘿嘿笑:“旭啊,等暑假帶你去城市裏玩,可好了。” 曲靜旭還是小孩心思,鄭重地點頭:“那好,可是我開學要升高三了,等我考上大學也不遲。” 滿桌子人除了曲靜深話最少,要不就笑笑,要不就點點頭。晚飯吃到八點多,他嬸說:“家裏恐怕睡不開,小旭,你去同學家睡幾晚上唄?” 曲靜旭一邊應著一邊扛起衣服就往外走:“哎——那我明天一早就回來,趕家裏吃早飯。” 他嬸交待:“晚上別再打牌了,到那就睡啊?” 曲靜旭一溜煙地跑沒影了,大黃被蚊子咬的轉著圈嗚嗚叫。他嬸問要不要燒點熱水洗澡,景澤說:“嬸你睡去吧,這麽熱的天,用涼水洗洗就成了。” 等回到他倆暫住的屋裏,曲靜深把東西放好,回頭問景澤:“說吧,又想什麽歪主意呢?” 景澤嘿嘿笑:“我還沒在河裏洗過澡呢,上次被黑猩猩他弟追的不算!” 曲靜深說:“河邊上蚊子多,再說你不怕大強逮著你揍你?” 景澤切了一聲:“大晚上黑燈瞎火的,你不吱聲我不吱聲誰知道!” 曲靜深頂不住景澤軟磨硬泡,極不情願地被景澤拖去了河邊。河裏熱鬧的勁兒早過去了,隻剩稀稀落落的幾個人。曲靜深說:“得穿著拖鞋下去,河底容易有磚頭和玻璃。” 景澤把短袖扯下來,大褲衩脫下來,一頭紮到河裏,嘭的一聲濺起許多水花。景澤呼嚕把臉,低聲叫曲靜深:“兔子,下來,河水還溫著呢。” 曲靜深中規中矩地下了河,稍微往裏走了一點,水剛漫過腰。景澤很鬧騰,狠勁撲騰周圍的水。曲靜深皺眉:“趕緊洗,一會就得回家,明天還得早起呢。” 景澤裝怪:“這是第一回下河呀,覺得自己真老土。”景澤掬了一捧水說:“沒有漂白粉的味兒,真自然。” 曲靜深扯住他的胳膊:“你別往裏去,深。” 景澤挺挺胸脯:“沒事兒,小爺遊泳……”河底的泥很滑,景澤不小心滑了一腳,差點仰過去。曲靜深忙拉住他:“跟你說了,滑,你偏不信。” 景澤借勢摟住曲靜深:“好怕,兔子,給你個機會保護我,把握呀。” 曲靜深生怕被人看到,忙推開他:“快洗,不然我洗完可不等你。” 景澤嘻嘻哈哈:“別別別,先讓我撒會歡!” 曲靜深念叨:“狗嗎?” 景澤沒聽清楚,追問道:“什麽?” 曲靜深在黑暗裏搖搖頭:“沒,趕緊洗。” 河邊上能聽到蛙聲,時不時有低低的嘭水聲傳到耳裏。景澤問曲靜深:“兔子,這嘛聲音?” 曲靜深見怪不怪:“青蛙跳水的聲音啊。” 景澤又問:“這水裏還有青蛙,我以為光有魚呢。” 曲靜深不知是有意還是故意嚇他,便說:“還有蛇呢,水蛇,遊的很快。” 此話一出,景澤頓時汗毛豎起來了:“什麽?…我擦,停停停!打住!” 曲靜深繼續未說完的話:“不過這蛇沒有毒,被咬了也就流點血,疼幾天。” 正好這時吹了陣風,景澤覺得自己身上涼嗖嗖的,連感官也跟著靈敏起來。這時,他腿上不知道被什麽東西蹭了一下,軟不啦嘰的…景澤立馬踉蹌地朝曲靜深撲過去:“兔子,剛才有東西從我腿邊上擦過去了…” 曲靜深說:“魚,不要緊。” 景澤扒著他的肩膀:“可我覺得不像魚,像蛇…我能感覺到它的尾巴,擦了我一下。” 曲靜深點頭:“那你趕緊洗,不然一會遊過來一圈定不著咬你。” 景澤的動作比剛才快了不少,曲靜深在心裏大笑。果然沒一會,景澤就要求上岸。曲靜深在心裏想,這怎麽著也是我的地盤,收拾不了你麽。 倆人沿著原路回家,在沒有燈的路上說著話。景澤還在糾剛才那個問題:“真有這玩意兒啊?” 曲靜深鄭重的點點頭:“發洪水的時候,水裏的蛇都爬樹枝上,但也有在水裏遊的。” 景澤抖抖肩膀:“真可怕,寶貝兒,你不怕啊?” 曲靜深說:“有啥好怕的,你不怎麽它,它也不怎麽你。” 此時抬起頭便能看到北鬥七星,像個勺子似的掛在天上。星子時滅時亮,路邊的草堆裏有蟋蟀在叫。有人家可能燈泡燒了,點了蠟燭。燭光微弱,讓人看不真切。這大概就是農村的聲音,再早些年,會有婦女在燈下納著鞋底,將自家做的麻線真真切切地穿在腳上。布不是好布,是用裁好的陳年舊衣沾了漿子貼在板子上,然後在太陽底下曬。曬成以後剪成鞋樣,再一層一層地用麻線納起來。做好的鞋讓親人穿在腳上,去走農村坑窪不平的土路。 景澤認真地聽著曲靜深不急不緩地說這些事,他問道:“買鞋不行嗎?” 曲靜深說:“自己家做的貼心,後來就興起來賣泡沫的鞋底。比自己納的好看,穿著也輕,但就是捂腳。” 景澤說:“我從小還沒穿過這鞋呢,我媽都是買。” 曲靜深笑笑:“我剛去城市裏上學的時候,穿買的那種鞋還穿不習慣呢,總覺得不得勁。” 這點上景澤倒有同感,“嗯,是不得勁兒,光著腳走最舒服了。” 曲靜深說:“我說不過你,你的歪理由太多。” 景澤問:“說過我幹嘛?要是每回都說過我,背不著哪天你就不愛搭理我了呢。” 曲靜深聽了這話,笑著說:“我嘴笨。” 景澤自言自語:“沒啊,口、活挺好的。一直在進步嘛,我看好你,老婆。” 曲靜深拿胳膊肘兒搗了他一下:“這種事整天掛嘴邊上,有意思麽?” 景澤特有理:“這不就咱倆,有人的時候我還不愛說呢。” 第二天雞剛叫,曲靜深就爬起來了。夏天天亮的早,才五點多,天便亮了。他去廚房把早飯做上,然後就回屋喊景澤。景澤四仰八叉地躺著,一點人樣都沒有。 曲靜深推了他幾下:“起來了,一會還有活呢。” 景澤迷迷糊糊地睜開眼說:“早安吻。” 曲靜深確定門口沒人後,俯下身親了他一下。“又犯病啦?” 景澤知道今天有事,倒挺利索地從床上爬起來。曲靜旭六點多回的家,曲靜深幫他盛飯,等他吃完,三個人便一起出了門。天已經開始熱了,但礙著太陽剛升起來,熱量還不是太足。 曲靜旭開著家裏的三馬車,景澤十分好奇,非得要試試。曲靜深忙阻止了他:“等忙完,你愛玩多久玩多久。” 景澤聳聳肩膀:“旭啊,這玩意兒好學嗎?” 曲靜旭猛點頭:“好學,你會開車就會開這個。不過,剛開的時候可能不習慣,車把特別活絡。” 三馬車開到地旁邊停下,抬眼望去,便是參差不齊的麥田。有的人家已經割完了,有的還沒排上收割機。景澤還記得幾個月前來的時候,當時麥子還是綠的,沒想到短短的幾個月裏竟然熟成了金黃。 麥芒熟的像失去的養分,幹巴巴地挺著。可千萬不要小看這東西,隔著衣服就能紮的人生疼。據說還有毒,讓皮膚又紅又癢,撓久了就發炎。曲靜深一再叮囑景澤,千萬不要碰到這玩意兒。景澤看著沒邊沒沿兒的麥子地,突然覺得自己特有存在感。大概不管是誰,到收獲時節的時候,心裏就會特滿足。 遠遠的能看到幾台聯合收割機,曲靜旭老遠朝他們揮手:“哥!咱們就跟著那一台,等一割完就馬上叫過來。” 曲靜深說:“沒別的嗎…” 景澤嗷嗷的回應:“好!旭啊,我們這就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