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小空會意,不動聲色地埋頭嚼幾口胡蘿卜,不時隔著長桌怯怯地瞟一眼樂正柒和魏南河——那兩個人太奇怪了,魏南河伺候老爸盛湯夾菜是應該的,可他同時還伺候著樂正柒。吳阿姨做好的鬆子魚一上來,魏南河第一個下筷把魚眼睛夾給樂正柒,樂正柒明擺了的是不太會用筷子,用勺子鏟盤裏的菜,如是鏟不起來便敲敲盤子,忙碌的蜜蜂叔叔魏南河立馬夾給他,動作快的像條件反射。 柏為嶼用胳膊肘頂頂楊小空,嘰咕一句:“人家疼老婆,你怎麽看個沒完啊?” 楊小空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心裏有了個概念:樂正柒是魏南河的老婆……老婆,老婆?楊小空抹把冷汗,低頭扒飯。 樂正柒是魏南河的老婆,楊小空不出一晚就徹底明白了。 魏南河將木樓二樓東邊的屋子騰出來給楊小空住,楊小空參觀博物館似的將木樓簡單看一圈,木樓名副其實,都是木頭搭蓋的,地板牆壁吊頂全實木,窗戶門板是從各處搜集來的古董,重新刷過大漆安裝上去,屋裏全是明清家具,擺設的瓷器或青銅無一不是古董,連桌麵上的煙灰缸都是清末粉彩四方倭角碟,整個木樓裏幽幽地溢出一種詭異的氛圍。 楊小空的房間原本是挺寬敞的,但由於一張紅木拔步床就占一半空間,再擺上幾件明代家具,就顯得尤其擁擠。魏南河說:“以前這是小柒住的,有不少他的東西還沒拿走,你就湊合著住吧。” 那麽小柒住哪呢? 和魏南河住一間屋。不是因為楊小空的到來而臨時遷移的,這屋子空了足有一年多。魏南河一開始時示意性地給樂正柒安排了個房間,後來覺得沒必要示意了,樂正柒年紀小,說話口無遮攔,如今地球人都知道他們的關係。 楊小空把自己帶來的一些衣服分別塞進拔步床中的櫃子裏,一陣搗騰後,拉開枕頭上方的抽屜,準備把身份證和錢包一類的東西丟進去,不想探頭一看,裏麵躺著一把銅鏽斑駁的青銅匕首。他把匕首拿出來比劃幾下,覺得背後陰風嗖嗖的,不由自主向左看看,鏤空的門板上貼著一塊不知道什麽年份的織繡;向右看看——赫然掛著一串銅錢;向前看看——恍惚顯出人影的青銅鏡;向後看——楊小空不想再看了,越看越瘮得慌,忙將匕首隔回原處,點著燈睡了一晚。 楊小空是個呆滯而聰慧的青年,一點都不矛盾,一件事情他要比別人多想一分鍾,但是絕對做得比別人出色,說起話來溫溫吞吞的,麵上總是好脾氣地帶著稍顯窩囊的笑容,很是討人喜歡。 遺憾的是,他大漆過敏,別說做漆畫,隻是聞一聞大漆的味兒就全身紅腫起來。一般來說,大漆過敏的人隻要出過一兩次疹子就會產生免疫,今後都不會過敏,可是楊小空卻是個例外。 楊小空剛到妝碧堂的第二天,樂正柒被姐姐叫回家去陪老爸,半個月後,樂正柒回來,在幽暗的木樓梯下撞到一個大紅蘿卜。樂正柒嚇了一大跳,在墓裏看到幹屍都沒這麽駭人——大紅蘿卜手持牙刷牙杯,眨巴眨巴亮晶晶的眼睛,笑容可掬地點點頭,“你回來啦。” 樂正柒連連後退,看清楚人後,不可思議地問:“羊……羊?” 大紅蘿卜一掃哀怨神色,欣喜道:“是我啊,你認出來啦?” 能認出來就見鬼了!!樂正柒勉強笑一下,和楊小空保持半米距離,撒丫子往樓上跑。 曹老是不會嫌棄紅蘿卜弟子的,柏為嶼也不會排斥紅蘿卜師弟,他們倆隻會在人家的疹子稍有消退時就毫無人性地將溫順的羊咩咩往漆畫房趕,結果隻會使楊小空一紅未消一紅又起。 柏為嶼從村子診所開來爐甘石洗劑給楊小空塗,這玩意兒沒有什麽確實效果,塗完後楊小空一身粉紅粉末,瞧著更嚇人。 柏為嶼坐在台階上,愁眉苦臉地支著下巴,“小空,你該怎麽辦呢?” 楊小空手上癢,脖子癢,臉上也癢,他把t恤撩開,“為嶼,你看,我肚皮上都長了。” 柏為嶼連連擺手:“你已經和生化武器沒兩樣了,歇著吧,等疹子退了後再……” “再怎樣?”楊小空瞪大一雙無辜的眼睛。 柏為嶼一點同情心都沒有,麵無表情:“再試!!還能怎樣!!” “呃……”楊小空好想哭:“哦,好吧……” 工瓷坊的矮圍牆是用瓷片混水泥堆疊起來的,成千上萬花紋釉色各異的瓷片參差不齊地露出來,很是有看頭。楊小空百無聊賴地蹲在圍牆下,一片片瓷片看過去,除此之外也找不到更有意義的事做。 樂正柒扶著魏老出來曬太陽,楊小空站起來恭恭敬敬地叫聲:“師叔,”看一眼樂正柒,試探性地學魏南河喚道:“小柒。” 樂正柒挑挑眉毛,“怎麽腫得比昨天還厲害?” 楊小空耙耙手背,悶聲悶氣的道:“這是剛腫起來的。” 樂正柒一笑,“不用大漆,可以用聚氨酯嘛。” 楊小空耷拉著腦袋,“為嶼說用化學漆用久了會有後遺症,老了還會得帕金森,而且化學漆的色澤沒有大漆來得穩重,所以我一定得適應大漆……” 魏老插話了,十分憤怒地一頓拐杖,“曹銅鶴這老王八蛋!!這麽折騰你得有五年了!!” 楊小空:“師叔,我來還沒到一個月……” “可憐的孩子!!學什麽漆藝啊?跟南河學做瓷器好了!!”魏老氣的打哆嗦,拍著楊小空的手臂問道:“你是為嶼還是小柒?” 楊小空言語不能。 “師叔,他是新來的楊小空。”樂正柒噙著笑道。 魏老孩子似的轉嗔為喜,“小空啊,小空,我記得我記得!!阿勝的侄兒吧?” 楊小空苦苦一笑,知道自己和這老人家沒法溝通,索性不搭言了。 魏老邊說邊走,不經意地抬手扶上圍牆,樂正柒急道:“師叔,小心別劃到手。” “我還能叫瓷片劃傷手?大笑話!!”魏老忽而正兒八經起來,痛心疾首狀:“南河這敗家子,居然用瓷片來搭圍牆,”他摸著圍牆上的瓷片,念念有詞:“這每一片我都過手的!!康熙粉彩,影青娃娃碗,萬曆青花,汝窯瓷,建窯……嗯,嗯,這片建窯瓷是仿的。”隻摸過,便能說出那瓷片的年份和窯口。 楊小空愕然,瞪圓眼睛望向樂正柒。 樂正柒淡然道:“是不是很神奇?不止是瓷器,還有陶器青銅、漆器玉器,木雕石刻,除了字畫,師叔隻要摸一摸就能斷定年份。” 楊小空咋舌:“厲害啊!!” “那是,”樂正柒眨巴大眼睛,口氣頗遺憾:“師叔這手藝眼看就要失傳了,我和南河都學過,學不來,隻勤奮沒有用的,憑的是天分。” 楊小空默然無語地看著魏老熱情地和圍牆上的瓷片聯絡感情,看了一會兒,遺憾的摸摸自己麵前的雍正青花碗底,“沒想到這些大部分都是老的啊,蓋圍牆豈不是很浪費?” “這些算什麽,隻是一小部分沒啥意思的民窯瓷片,”樂正柒朝工瓷坊一揚下巴,“後麵第二間倉庫裏,足有幾噸的瓷片,有些是南河買的,有些是他下古窯裏挖的。”不屑地嗤一聲,“和我爸一樣,瘋子。” 魏南河這個溫文爾雅的瘋子,從工瓷仿拎出一個元青花纏枝牡丹罐,遠遠地朝樂正柒喊:“小柒!!” 樂正柒對楊小空說:“你陪陪師叔,我那有事。”不等楊小空答應就轉身走了。 魏南河把罐子放在木樓的廳堂桌麵上,回身欣賞樂正柒臉上的表情,“小可愛,驗驗貨。” 樂正柒將罐子的底板翻過來看了看,十分不服氣地抱到門外對著陽光查看一遍釉麵和胎體,還是不甘願,拎回來對著燈光再看,一直看到無話可說。 魏南河將叼在嘴巴上的煙拿下來,淺淺地呼出一口煙,抬手攬住樂正柒,在他唇上啄一口,然後鼻尖點著他的鼻尖,眼裏是滿滿的笑意,“好了寶貝,我給你用報紙包一下,你可以拿去應付杜佑山那王八羔子了。” 杜佑山何許人?此人是個富甲一方的土流氓,黑道白道通吃,麵上開了好幾家一條鏈的高端級別畫廊,拍賣行,古董行,底下搞的是走私古董文物,近幾年賺大發了,更加財大氣粗不可一世起來,堪屬文化人中的極品敗類。魏南河很是唾棄姓杜的,杜佑山想必也很厭惡姓魏的——當然,雙方半斤八兩,都不是什麽好鳥,不過表麵上雙方異常和睦友好,見了麵嘻嘻哈哈勾肩搭背——大人的世界就是這麽虛偽。 第5章 大漆實驗體 樂正柒當天下午帶著仿品出了門,杜佑山知道樂正柒是魏南河的人,但這孩子是屈指可數的掏墓奇才,手裏的東西就算真假參半,也是值得做買賣的,況且從樂正柒手裏拿走的貨從來沒有讓他賠本過。 魏南河避嫌沒有露臉,打發阿勝送樂正柒下山。 杜佑山在一家五星級酒店的包間裏迎接到樂正柒,開口便道:“小柒啊!!”他立起來風度翩翩地拉開自己身邊的座位,口氣裏帶著點嬌慣的意味責怪道:“你這壞孩子,又讓叔叔等!!” 杜佑山和魏南河同年,卻偏要在樂正柒麵前自稱叔叔,豈不是和魏老一個輩分了?豈不是魏南河的叔叔了?他嘴上占點便宜心裏可是暗爽得不行,可惜樂正柒一向不通人情世故,聞言笑了一笑,毫不客氣地坐在貴客的位置上,隨之便將手中拎著的罐子“叩”地一聲擺上桌麵。 “哎呦喂我的祖宗,輕點!!”杜佑山扶穩罐子,悉悉索索地剝開報紙,露出罐子的真實麵目。 同桌的另外幾個人——兩個日本人,一個翻譯,四個鑒定專家紛紛將目光投向罐子,杜佑山先掂了掂。這玩意兒很開門,釉麵上密布細細的小開片,釉麵和露胎的交接處有一線火石紅。 魏南河,行內人稱鬼手,那些個伎倆杜佑山最清楚不過:接個真底子上去,接口天衣無縫,哪怕碳十四鑒定結論都是不擇不扣的老貨。他特地摸了摸罐子下端,又用強光手電裏裏外外照著觀察一遍,看不出一絲紕漏,這才交給鑒定專家,心裏冷笑:嗤,鳥人鳥手,得意個屁!! 樂正柒開始兩爪並用地吃東西,吃了羊排吃龍蝦,吃了龍蝦吃魚翅,滿嘴是油地指揮阿勝道:“喏,那個,那盤蛆,端我麵前來……” 翻譯顫抖一下,將伸往幹焙海參的筷子收回來。 杜佑山一邊招呼小日本,一邊解釋道:“小柒,那盤是幹焙海參。” “嗯嗯,好吃,杜佑山,我最喜歡和你吃飯了,都是好吃的。”樂正柒興致勃勃地嚼著幹焙海參,用勺子敲敲自己碗裏的湯:“這腦漿一樣的玩意兒味道也不錯。” 幾位鑒定專家同時停下勺子,專心致誌去研究罐子了。 樂正柒往一個戴眼鏡的日本人努努嘴,“勝哥,你看他多像麻生。” 阿勝笑出聲來:“別亂說話。” 日本人疑惑地看向翻譯,翻譯嘰裏咕嚕用日語說那孩子說您像麻生首相呐。那日本人扶扶眼鏡,謙虛地用生硬的漢語說出他唯一會說的詞組:“謝謝。” “嘿嘿,不謝,嘿嘿……”樂正柒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勝哥,他為什麽謝我?” “吃你的吧!!” 樂正柒不是想搗亂,他從來不會拐彎抹角,說什麽話都是發自肺腑的,所以杜佑山也沒有介意,隻是遷就地笑笑,向同桌的幾位抱歉地使個眼色:孩子不懂事,見諒。 魏南河憎惡杜佑山,可樂正柒一點也不,他對人處事並不受別人的影響,隻憑自己的直覺,而孩子的直覺一般沒有是非觀,隻是覺得這人對自己好,就是個好人,至於其間的利用關係一概不論。 由於打小的家庭原因,樂正柒接受的現代文化教育不多,而社交能力幾乎為零,這幾年也隻是學會和那片山旮旯裏的人相處,別看他膽大包天敢一個人在墓裏上躥下跳,如果把他一個人丟進繁華的大街上他反而會惶恐無措,這不得不說也是一種病。除此之外,問題少年還有嚴重的戀父情結和戀姐情結,在沒有父親和姐姐的情況下,很自然地轉化成戀兄情結,這個兄一旦在他遇到麻煩時及時出現,小樂正柒就如破殼的小雞看到母雞一樣,眼裏隻認定這麽一個人了。 魏南河不見得比流氓杜厚道,但是魏叫獸好歹是個副教授,得端著個架子吧?天上掉下個冰雪誘人人見人愛的的小龍女……咳,小龍人才對,魏叫獸顧不得端架子了,也不管年齡差距多少,人家是男是女成沒成年,先近水樓台混淆孩子的性取向,再花言巧語騙上床吃幹抹淨,最後捂進山旮旯裏藏著掖著。當年把樂正柒從公安局裏搞出來的若不是魏南河而是杜佑山,沒準這孩子就和杜佑山好上了——可惜不管遇上的是哪個,都是一路貨:披著斯文人皮的色狼。 樂正柒吃飽喝足後拿走一張定金的支票,老三老四地拍拍杜佑山的肩:“杜佑山,謝謝哈!!恭喜發財!!” 杜佑山笑:“吃飽了嗎?” “飽!!”樂正柒傻笑:“好久沒吃這麽飽了。” 杜佑山做好奇狀:“怎麽,南河沒有喂飽你?” “那倒不是,”樂正柒不屑道:“雖然吳阿姨做的菜好吃,但每天不是雞就是鴨,不是豬就是牛,一點新口味都沒有,沒勁!!我想吃……唉,你能弄到老鼠幹和土筍凍嗎?” 阿勝輕喝:“小柒!!” “那還不簡單?你想吃什麽我都能弄到。”杜佑山平素占著有錢變著花樣兒玩,還就偏偏不動女人,隻玩男人,但凡看到順眼的人巴不得三句兩句把人往床上拐。他握著樂正柒的手捏了捏,稀罕得不得了,哄騙道:“不然你跟我玩幾天?我帶你去吃個夠。” 樂正柒喜出望外:“那我問問南河……” 阿勝提醒道:“魏教授會打你的。” 樂正柒一窒,撓撓頭:“咳,我該回家了,拜拜。” 月亮斜斜地掛在山頭,工瓷坊外的橘色路燈亮起來,楊小空依然在矮圍牆前蹉跎,魏老早回屋去休息了,阿勝將車開進院子裏,樂正柒就在門口下了車,訝異地問道:“小空,你在幹什麽?” 楊小空把速寫本夾在腋下,窘然道:“沒事做,就隨便畫畫。” 樂正柒不經人同意便抽過速寫本,順手把一個快餐盒遞過去,“幫我拿一下。”低頭翻看手裏的速寫本。這本速寫本已經用完了,最後十幾頁正反兩麵都是密密麻麻的圖案花紋,還有潦草的瓷器器形,顯而易見,花紋是矮牆上那些民窯瓷片上的花紋,器形是根據各個瓷片構建出來的完整形狀。樂正柒指著矮牆問:“好看嗎?” 楊小空若有所思地望向矮牆,點頭說:“漂亮,所有的圖案都是一氣嗬成的,我畫了這裏的三十九條草龍,沒有一樣的。” 樂正柒失笑,“三十九條算什麽?一千條龍有一千種畫法,明天給你後麵倉庫的鑰匙,你看看去。”他把速寫本還給楊小空,要回快餐盒,很大方的道:“夜宵!!我剛去外頭吃大餐帶回來的,吃吧!!” 楊小空用手指拈了一條幹焙海參,放進嘴裏咂吧咂吧,問:“這是什麽?” “炸蛆。”樂正柒在矮牆邊蹲下,吃的津津有味。 楊小空頭皮炸了一下,吞不得吐不得,冷汗直冒。 早上,柏為嶼鼻青臉腫的坐在妝碧堂前的台階上,抱著一疊盤子大小的漆板對楊小空說:“咩咩,這幾塊給你練練技法。” 楊小空看著柏為嶼的臉問:“為嶼,你怎麽一臉的傷?” 柏為嶼摸摸眉弓處的血塊,平靜地解釋:“是這樣的,昨晚柒仔到我房間找漫畫書看,說我房間太亂了,所以在我床頭釘了一塊晾坯板。”說著舉起一塊漆板,一本正經的道:“來,我們不說那個,我們先看看漆板,光滑的這麵是反麵,有點磨砂感覺的這麵才是正麵……” “為嶼,那你為什麽一臉傷呢?” “因為我把很多書和雜物都放在床頭那塊板上。”柏為嶼用發刷沾點生漆刷在漆板上,“你認真看我這裏,我拿到院子裏來給你做示範,就是怕屋裏空氣不流通你又要過敏……” 楊小空看著他,目光深沉,契而不舍地問:“師兄,你為什麽一臉傷啊?” “為什麽為什麽,你不會用腳趾頭想一想啊!!”柏為嶼怒了:“柒仔會做什麽屁事?板沒釘牢!!我睡覺的時候它砸下來正好砸在我臉上!!操操!!老子的鼻梁骨都要塌了!!” 樂正柒在工瓷坊的屋頂上招著手呐喊:“為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