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惟,不能把正正交給你的理由,我不說你也明白。現在不挺好?正正平時跟我,周末跟你,我保證,不管什麽時候,都不會阻擋你們見麵。”“你們什麽時候帶他出國?”方惟沒有反駁,隻是慢悠悠,話家常似的問,笑容明明好像關懷善意,卻令徐曼無形中感到莫大壓力,甚至有些無地自容。當他們還是夫妻時,徐曼最受不了這一點。如同方正印象中的,他們在婚姻期間沒有發生過大的爭執,絕不是因為他們感情多麽好,多麽互敬互諒、相敬如賓,而是根本吵不起來,準確說,徐曼有些怕方惟。任誰看來,方惟都是溫和無害、斯文寬容的,隻有像徐曼這樣,與他如此近距離又長期相處過,才能明白這樣蟄伏在深處的恐懼緣由為何方惟麵前,沒有秘密。是的。每個人心中都有外人無法觸碰的神秘島,哪怕是旁人看來微乎其微不值一提的小事,一旦被自己流放至那片島嶼,就如同鎖進潘多拉魔盒,打開便是無窮的痛苦和災禍。我們盡心竭力守護那片小島不受侵犯,就像守護我們的生命,我們懼怕將小島照透的光明,因為,無可遮蔽下,我們會被各種各樣自己不願麵對的東西侵蝕得體無完膚。方惟正是擁有這樣可怕的洞察力,零星的端倪就能讓他窺見個透徹,害你在他麵前晶瑩剔透,丁點兒羞恥都隱藏不住。你不要嚐試替自己辯護,他會帶著春風般的微笑將辯白全部聆聽,仿佛他完全可以理解可以包容,然後對你好,特別好,比平時往常都好,令你頭皮發麻、毛骨悚然的好。直到你承受不住那些看不見摸不著,但就是窮凶極惡從四麵八方撲壓而來的壓力,瀕臨崩潰,不得不向他坦誠,屈低求得他原諒,苦難才算結束。所幸,方惟不會找後賬,不會拿同一個把柄反複無常地一再消遣你折磨你,過去,就是真的過去,宛若什麽都未曾發生。認為方惟和藹可親,幾乎零缺點的人,不是真正的純傻子,就是觸碰不到他利益的,完全不值得他放在眼裏的所謂的旁人、陌生人。這玩意跟念力差不多,要是他對所有人都這樣,那絕對是喪心病狂,精神不正常,累也要累死他。“我們是有打算,具體日期還沒定,約莫還得等不少時候,等宋凡完成手頭的工作。”“是等他利用你,把你單位的資源掏空,壯大他的事業,再盆滿缽滿的偷跑吧?”“你什麽意思?!”“還用我明說麽?徐曼,夫妻一場我勸你多長個心眼,不要聰明反被聰明誤,到頭來給人當槍使。我是男人,男人什麽德行,我比你清楚,有些事,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是啊,論男人,我是沒你了解得清楚。我跟你離婚了,正正也不是你親生,我跟你半點關係沒有,我就樂意給人當槍使,就樂意穿新鞋走老路,樂意在同一個坑裏摔死,你管不著!”“徐曼,逞一時意氣有什麽用?你會生氣,是因為我說中你所懷疑所憂慮擔心的。那麽,你為什麽不做些事,掃除這些不確信,證明你的決定沒有錯?”“你別繞圈子了,明確告訴你,找我談沒用,正正的事現在不是我一個人說了能算。”“為什麽你說不算?撫養權歸你,你是正正親生母親。”“宋凡是他親生父親!”“他養過正正嗎?正正出生時他在哪兒?正正開口叫爸爸時他在哪兒?正正邁步走路時他在哪兒?正正進幼兒園,背小書包上學時他又在哪兒?他在國外,在另一個女人身邊,因為那個女人的家庭有錢有勢,可以給他他想要的一切。”“夠了!方惟,我從不知道你也是會說這種話的人。是,我感激你,在我最難的時候幫了我,給正正一份豐厚而飽滿的父愛,無論何時,你都是正正的父親。但是,請你不要以你的看法去影響正正,讓他因為過去那些陳芝麻爛穀子,而不去接受他血緣上真正的父親。宋凡曾經是對不起我們母子,但他沒騙我,他回來了,獲得成功回來接我們母子了。我們這個家,終於可以完整,請你不要從中作梗,再把它破壞。”“是,他成功的將那個女人的財勢占為己有,成功的甩掉那個女人,因為她已經沒有利用價值,連個孩子都生不出。而這裏,有他曾經拋棄的女人,和這個女人給他生的兒子,他回來了,把不要的撿回去,順手再撈一筆,反正出了任何紕漏,都是這個女人的責任,他可以帶著兒子再次一走了之。多麽完整又完美的故事結局,這就是你這些年來所等待的?”“方惟,這是我最後一次見你,你就死了心吧,撫養權我絕不會交給你。”“既然是最後一次見麵,徐曼,請你耐心聽我說完。你清楚,我從不是嚼舌根的人,這些話我也隻說這一次。咱們離婚,我沒為難你,什麽都不要,什麽都留給你,為的就是既不阻礙你們幸福,又給你和正正留後路。我希望是我杞人憂天、小人之心,但一步步旁觀下來,我真的無法再坐視不理。撇開你不談,正正是我從不丁點兒一點一點養大的,我敢說,除了你,世界上沒人再比我更愛他。我害怕,怕他跟著那樣的父親會學到什麽,長成什麽樣?十二年的隔閡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消弭,你們強把他帶去國外,陌生的環境,並不親近,卻總是擺出威嚴幹涉他的父親……等等,都會令抵觸心理愈演愈烈,對於處在青春叛逆期的孩子會造成怎樣的影響,我們不敢想象。我沒有要搶正正,他是你的,永遠都是,我搶不走。我隻想請你冷靜客觀地想一想,是不是正正跟著我,會對他的成長比較有利?”【爸,你跟我媽談得怎麽樣?from:正】【你別擔心,好好享受假期,開了學,你就正式告別童年,再也找不回這樣純粹的時光了。】方惟回複完短信,剛巧電梯門還沒關,急忙叫住電梯擠進去,發現電梯裏的是嶽小賤。孩子瘦弱的肩膀耷拉著,後背似負擔了千斤重,憂傷濃鬱得稀薄了空氣。第10章 走火今天,嶽小賤去醫院探望了媽媽。例行一周三次,媽媽做了透析。透析對身體傷害很大,看著媽媽被長期透析的副作用折磨得痛苦虛弱的樣子,嶽小賤再一次疑惑,如此盡力延長媽媽的生命是否正確,對媽媽來講,這樣是否就是生不如死?或許該放棄治療,放棄等待,讓媽媽相對舒服體麵地度過最後的生命。然後,他也能得到解脫。可是,這樣的想法無論怎樣重複,仍閃亮不過渺茫的希望,總是期許下一次,也許就在下一次,一定就在下一次,可以結束等待,給他一個健康的媽媽。希望,失望,希望,複失望,他的心在雀躍與失落中磨出了老繭,不知從何時起,他不太敢再去奢望媽媽重獲健康,想著,就這樣維持著也好,好歹他還有個媽,還是個有媽的孩兒。自私麽?他付出了那麽多代價,是被允許自私一點點的吧?“叫獸,看到我這顆痣嗎?它叫淚痕痣,因為它,我總是哭,明明不想哭,明明已經死心哭不出,眼淚還是會不由自主流下來,把它滋潤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明顯,害得我的眼淚越來越多,流,就止不住。叫獸,你說怎麽辦,我是不是該把它點下去,點了它我是不是就再也不會哭,不會無緣無故掉眼淚了?”真的是無緣無故,他早已習慣失望,又哪裏來得那麽多情緒傷感淚流?方惟見嶽小賤一副半死不活魂不附體的樣子,不放心他一個人,便把他拽回自己家。起先,孩子隻是安靜地坐在客廳裏,垂著腦袋默默掉淚,眼淚一大顆一大顆,好像斷線的珠子,砸在孩子天藍色的舊牛仔褲上,暈開一大朵一大朵,又連綿成一大片。這條珠鏈是有多長?淚珠怎麽都掉落不淨,劈裏啪啦反倒越發洶湧。方惟給孩子倒杯果汁放下,思忖從何下手才能將那顆顆不斷接連不停的珠子收斂起來,孩子竟突然抬起頭,掛著兩行清淚,努力扯著苦笑,問道。彷徨,無助,脆弱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將他吹散。那一點深褐色的淚痣,在濕漉的臉上這樣惹眼,似乎在炫耀它能夠操控淚水的魔力。很可惡,也很可憐。它隻是一顆痣,何其無辜,卻要擔上罪名,遭受嫌惡,甚至連存在的權利都岌岌可危。方惟的心,小小悸動了,憐憫這顆痣,憐憫這被淚水浸泡的孩子,到底是多麽深重的愁苦,才使得淚水如此泛濫。鬼使神差,抑或心動所致,方惟伸出手,捧住可憐孩子悲戚的小臉兒,抹拭冰冷當沾染了體溫的淚水。想著,他的溫度也許可以溫暖孩子孱弱的顫抖。“為什麽要除掉它呢?它的位置多麽動人,多麽漂亮。流眼淚也是一種新陳代謝的方式,如果是它讓你落淚,那麽,它是在幫你把有害的毒素排出體外,留在身體裏的,就全是好的了。”“我也覺得它讓我的美貌更上一層樓,所以才舍不得。”淚水在方惟的撫觸下漸漸止歇,身體漸漸回暖,嶽小賤心裏升起異樣的感動。他有多久沒有享受過這樣的溫暖疼嗬?仿佛,他還是個特別特別小的小孩子,還被捧在父母的手掌心裏,風吹不到雨淋不到,傷害侵犯不到。撅嘴巴,抽鼻子,情不自禁做出小孩子才有的撒嬌,小奶貓一般,用小小的臉兒磨蹭方惟掌心,討要更多厚實的暖意。被淚水浸泡過的眼眸雖然紅彤彤,但水盈盈的,比往常更加勾魂,直勾勾凝視方惟,令方惟的呼吸些許紊亂,手掌的熱度更升高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