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說得半真半假,馬從戎答得也是半真半假:“好,好,有你這句話就夠了,算咱們兄弟沒白交一場。但是呢,事兒就這麽定了,況且這個買賣也是真操心,我一個人有點兒要頂不住。我的情況,你是知道的。大富大貴不敢說,關起門來過日子,吃喝總不會犯愁。我最近身體實在是糟,也清清靜靜的休養休養。什麽時候我打算再活動活動了,我還找你,怎麽樣?”顧承喜隻要財路不斷,其它一切都好說,不過礙於情麵,還是痛心疾首的嗟歎了好幾聲。而馬從戎笑眯眯的盯著糖盤子,發現巧克力球不夠高級,並非純粹的西洋舶來品,就沒有吃,隻給自己剝了一塊軟糖。窺一斑而知全豹,聽過一段大鼓書之後,顧承喜大張旗鼓的要請他吃頓晚飯,他也客客氣氣的推辭了,因為料想顧宅料理不出什麽精致飲食,而他大病新愈,脾胃虛弱,須得細心補養才行。馬從戎離開顧宅上了汽車,趕傍晚的特快列車回了天津。這回在生意上,他算是和顧承喜斷了聯係。人坐在列車包廂裏,他是越想越自傲,自傲的同時,又別有一種悲壯,因為其實並沒有什麽競爭者,他是自願的舍了這條財路。有錢不賺,不合他的人生宗旨。他為了大爺,連宗旨都拋棄了,這是何等壯烈的一種犧牲。馬從戎在霍相貞跟前素來不吃虧,即便偶爾挨了揍,事後也要連本帶利的得到補償。從來不吃虧,如今終於吃了一次,雖然還不能立刻跑去向大爺表功,但他已經先被自己感動了。尤其是這份犧牲還未必會有回報——第一,他不知道大爺此刻到底在哪裏,如果大爺又跑去興風作浪了,他可真是懶得奉陪;第二,他感覺他和大爺之間的那點牽連,那點沒名沒分的關係,從實際的角度看,還是斷了為好。否則這麽天天的想著熬著,真是太受折磨了。一個“斷”字,近來是常在馬從戎心頭徘徊的。抬眼望著窗外夜色,他是真想斷,同時也是真斷不了。前一陣子病得那麽重,夢裏還總有光屁股的大爺來回晃。他懷疑自己純粹隻是欲火攻了心,有心找個替代品去去火,可是放眼望著家裏那麽一大群人高馬大的小夥子,他怎麽看怎麽沒興致,從他們之中挑選出個新寵?想想都覺得荒謬。小夥子他不喜歡,小兔子,不男不女嬌聲嫩氣的,他看著更是肉麻得慌。有喜事或者大請客的時候,他愛往家裏請戲班子,不圖欣賞,圖個熱鬧。名旦們的戲也聽過好些,怎麽聽怎麽像雞叫,並且是被踩了脖子的雞。前些日子到朋友的公館裏去打小牌,他和個正當紅的小旦見了麵。小旦好像一眼就看上他了,語笑嫣然的和他攀談許久,末了還搭著他的汽車回了家。都說那小旦是個絕色,然而他看著對方的粉臉,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白摩尼,心中登時一陣膩歪。小旦捏著嗓子說話,他聽在耳中,也很受不了。他和個帶把兒的大爺睡了好些年,睡得他自己都直糊塗,不知道自己到底愛的是哪一路。及至大爺走了,他自己這麽一研究,發現自己好像哪一路都不愛,就吃慣大爺那一口了。這個研究成果,據他所看,是不合道理的。於是馬從戎沉吟一路,及至火車到了天津,他先找了家安安靜靜的西餐館子,消消停停的吃了頓清淡夜宵。然後回家換了一身衣裳,他乘坐汽車出了門,直奔了翡翠別墅。翡翠別墅是處銷金窟,和北平的八大胡同相比,又是另一番華麗氣象。他在這裏有個相好,是個十五歲的清倌人。這小姑娘生得花容月貌,人也伶俐,都說將來是前途不可限量的,是翡翠別墅中的搖錢樹之一。馬從戎沒少在這小姑娘身上花錢,因為她識情識趣,單是和她斯斯文文的談談天,都是有意思的。小姑娘受了他的錢與情,簡直是愛上了他,話裏話外的總透露著要和他做長久夫妻的意思。馬從戎心裏有數,即便贖她回去,也隻能給她個姨太太的身份,而且贖不贖的也是兩說——他感覺自己對這小姑娘,也不大來勁。自己要是男也不愛女也不愛,那可就要糟糕。所以大半夜的到了翡翠別墅,他開門見山的找了小姑娘的幹娘。一番討價還價之後,翌日晚上他在翡翠別墅擺了一桌酒,當夜就和小姑娘入了洞房。第二天上午,他回了家。赤條條的坐進了一浴缸的熱水中,他向後一靠,發現自己是病了。不是身上的病,是心裏的病。那麽個小美人脫光了擺在麵前,他竟然麻木不仁的毫不動心。事情倒是幹完了,幹得沒滋沒味,差一點就是有頭沒尾。他還憋著滿心的火,可是已經懶得再見那位小相好。抬起了水淋淋的兩條長腿搭上浴缸邊沿,他想自己需要的是一場蹂躪——生不如死的,死去活來的,從首至尾的碾壓,從外向內的衝擊。連喘息的力量都沒有,連掙紮的餘地都沒有。一隻手伸向了自己的下身,他懷念死了那種粉身碎骨式的痛。然而單手上演的獨角戲,哪能比得上一個活龍似的大爺?沉在水中輾轉磨蹭了,他回想起大爺噴在自己後脖頸的滾燙氣息,登時通體酥麻的打了個寒戰,同時越發心急火燎的空虛饑餓。他想自己所需求的不隻是歡愛交合,自己需要的是活生生的整個大爺。大爺永遠是熱烘烘沉甸甸的,散發著潔淨的誘人氣味。胳膊,大腿,胸膛,腰腹,全藏著力量,全能置他於死地。馬從戎太想在霍相貞的身下死一場了,抽出手指咬緊牙關,他難耐的呻吟了一聲。獨角戲沒有用,獨角戲隻能把他的火越扇越旺。“嘩啦”一聲帶著大浪坐起了身,他環顧了浴室環境,想找件趁手的家夥,把自己捅死算了。浴室收拾得太整潔了,多餘的東西一樣沒有,所以馬從戎並沒能如願找到趁手的家夥。草草的裹了浴袍走出來,他在接下來的一天之中,一直是麵紅耳赤。如今正是春季,並非酷熱時節,然而馬從戎端著一玻璃杯冰塊進了臥室,坐在床上擺開了霍相貞的幾張照片——霍相貞照片不多,僅有的幾張單人照片,全是近幾年照的,被他在當初離開霍府之時全帶了上。照片尺寸不小,其中有一張半身像,是霍相貞做戎裝打扮,目光炯炯的望著前方,堪稱是他平日一貫的模樣。馬從戎一邊咯吱咯吱的吃冰,一邊把這張照片單拿起來細看。霍相貞那張臉生得輪廓分明,濃眉毛高鼻梁,英氣勃勃的十分上相。盯著照片看了良久,馬從戎最後舉起玻璃杯一仰頭,將餘下的碎冰倒進口中。舌頭都凍木了,心裏還燥熱著。硬著舌頭開了口,他自言自語的罵道:“真他媽的不省心,這又是尥著蹶子跑哪兒去了?”馬從戎這一天過得心煩意亂,滿腦子裏琢磨的全是一個大爺,從早意淫到晚,通體發燒,燒得茶飯不思。而仿佛有所感應似的,幾百裏外的霍相貞在傍晚時分,忽然毫無預兆的打了一長串噴嚏。人在馬上單手挽了韁繩,他自己也覺著這串噴嚏來得奇怪。旁邊的安德烈則是緊張的望向了他——最怕他鬧頭疼腦熱,旁人頭疼腦熱沒什麽,他卻是要跟著把肺炎也一並發作的。霍相貞不理會,揚鞭催馬加快了速度。跨下的栗色阿拉伯馬被雪冰喂得膘肥體壯,跑起來簡直就是草上飛。一馬當先的做了前鋒,他身後跟著浩浩蕩蕩一大隊衛士。先前在北平遣散的衛隊,果然大部分都來投奔了雪冰,如今重新組織了,還是齊齊整整的一批人馬。副官處也建立起來了,安德烈那口中國話實在是爛泥扶不上牆,所以李副官大運亨通,當了副官長。趁著國民革民軍鬧內訌,他不顯山不露水的召集了舊部,悄悄占據了冀東二十幾個縣城。先前的縣長他沒攆,但是控製了縣中的財政稅收。兵多糧少,沒錢可是真不成。冷眼看著天下大勢,他是真沒瞧上當下的這個新政府。不過瞧不上歸瞧不上,他這回決定采取穩紮穩打的戰術,再不敢打大旗起高調了。吃一塹長一智,敗軍之將的日子太難熬,他永生不願重溫。衛隊策馬疾馳,一陣旋風似的掠過莽莽荒原,直衝進了平縣城門。平縣是座有曆史的大縣城,背靠燕山,麵向西南。孫文雄因為當初私自渡河,感覺很對不起霍相貞,所以這次提前進入平縣收拾房屋,親自為霍相貞布置出了一處大帥行轅。霍相貞對他不講客氣,當初在行轅門前下馬一看,就讓他撤下了大門外的五色旗。現在畢竟是個青天白日的世道了,犯不上因為旗幟惹人非議。況且此次重新出山,霍相貞也無意替北京政府招魂。他隻是想另開局麵求得一席之地,讓自己、和自己的人,都能活得有個人樣。在行轅門前下了馬,他把馬鞭子往勤務兵懷裏一扔,大踏步的跨過了大門檻。行轅是處花紅柳綠的宅子,兩進小院帶著個小小的花園。霍相貞一邊走,一邊忍不住又打了個大噴嚏。安德烈三步兩步的攆上了他,歪著腦袋去看他的側影:“冷?”霍相貞沒看他,隻抬手揉了揉鼻子:“不冷,這個天氣還會冷?”看家的李副官從後院迎了出來,先是對著他一立正一敬禮,隨即說道:“報告大帥,參謀長來了。”霍相貞是真不冷,不但不冷,甚至遛馬遛出了一身的熱汗。脫了軍裝上衣扔給李副官,他快步繼續往後院走。衛士副官們全留在前院休息了,隻有安德烈是對他緊跟慢趕。霍相貞穿得單薄,脫了軍裝便是襯衫,襯衫外麵隻套了一件青緞子小馬甲。小馬甲的尺寸是過於合適了,服服帖帖的箍在了他的身上。安德烈總是比他慢了一步,抬眼隻能看到他的後腦勺。現在他把腦袋交給安德烈了,安德烈會剃小平頭,給誰剃都是一個款式,絕不走樣。進入後院之後,安德烈算是得了清閑。院子角落裏有一株細瘦的櫻花樹,疏疏落落的開了一樹花。安德烈認為它很美,所以長久的站在一旁欣賞它。上房的堂屋裏傳出了斷斷續續的說話聲音,是霍相貞和李克臣在交談,聲音不算低,句句都是馮如何如何,閻如何如何,蔣如何如何,汪如何如何。字字句句他全能聽清,但是不能領會意思。廚房一定是開夥了,因為空氣中隱隱有了蔥油的氣味。安德烈饑腸轆轆的咽了口唾沫,盼著參謀長談完快走,事情不談完,他陪著霍相貞,別想吃晚飯。然而參謀長始終不走,雪冰又來了。第121章 陣營李克臣和雪冰告辭離去之時,天已經黑了。一陣微寒的夜風吹落了點點櫻花瓣,安德烈仰起頭,看到了滿天細碎的星光。餓過勁就不餓了,他很從容的走去廚房,把晚飯端到了廂房內的大桌子上。晚飯是打鹵麵,一大盆清水麵條配著一小盆鹵子。霍相貞走到桌前坐下了,心不在焉的看著安德烈撈麵拌麵。最後將一大海碗麵條放到了他的麵前,安德烈後退幾步,無聲無息的站到了角落裏。霍相貞抄起筷子吃了兩口,忽然感覺有些不對勁。扭頭望著安德烈,他開口說道:“出去拿副碗筷,坐下一起吃。”安德烈忽然有些忸怩——他和霍相貞在北平霍府相依為命的時候,一天三頓飯當然是一起吃的,不過自從到了平縣,霍相貞恢複了大帥的身份,他便也自動的又做回了副官。副官和大帥同桌吃飯,自然是相當的不妥當。霍相貞看他站著不動,以為他是沒聽懂自己的話,就一字一句的重新說道:“過來,一起吃!”安德烈向他微笑了一下,然後當真出門取了一副幹淨碗筷回來。猶猶豫豫的坐下了,他開始往自己碗裏撈麵條。他撈得慢,拌得慢,吃得也慢。霍相貞先他一步的放了筷子,起身開始圍著桌子兜圈子。安德烈有些著急,手忙腳亂的把麵條往嘴裏撥。霍相貞思索著心事,並沒有留意到他的窘態。幾個圈子兜下來,他最後停在了安德烈身後。抬起雙手搭上安德烈的肩膀,霍相貞用力捏了一把,隨口念了一句:“小老毛子。”安德烈聽了這四個字,很奇異的,身心忽然放鬆了。仿佛驟然回到了寒冷的冬夜,他蜷縮在霍相貞的身邊,手腳額頭全探向了對方,想要分得一點點熱量。他的靈魂停留在了大革命的那一年的寒冬,是個惶恐茫然的小男孩,死裏逃生的到了異國,想要找個地方安身取暖,然而始終找不到,要凍死了。端著海碗握著筷子,他在煤油燈光中慢慢回頭,向身後的霍相貞笑了一下。霍相貞依然按著他的肩膀,垂下眼簾和他對視了,霍相貞居高臨下的問道:“笑什麽?”安德烈沒話答,於是轉向前方繼續吃麵。而霍相貞像抓一隻籃球一樣,單手罩上了他的後腦勺。張開五指又是一捏,他平淡的說道:“傻笑!”從吃飽喝足到上床睡覺,中間還隔著一段空閑時間。霍相貞坐在堂屋裏,借著煤油燈的光芒讀書。書是線裝的舊書,鬆鬆垮垮的印著滿篇烏黑大字,沒什麽看頭,但也不累眼睛,算是一項乏味的消遣。安德烈往地上鋪了一張舊報紙,用支禿毛筆蘸了墨汁練習寫字。霍相貞先看他背對著自己蹲成了一團,還不知道他是在幹什麽,待到後來看明白了,不禁放下書本說道:“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要寫起來寫,外頭廂房裏沒桌子嗎?”安德烈知道廂房裏有大桌子,有新毛筆,有好硯台,可是廂房裏沒有人。寫字不是要緊的事情,可寫可不寫,他並不想因此和霍相貞拆伴。所以拱肩縮背的低著頭,他訕訕的開始收拾紙筆:“寫著玩的,不寫了。”霍相貞把目光又移回了書頁:“寫字倒是好事兒,等你把中國話學明白了,我也提拔提拔你。”安德烈原地做了個向後轉,抱著膝蓋抬頭看他:“提拔什麽?”霍相貞沒想到他還是個官迷,登時抬眼看著他笑了:“提拔你當個秘書長!”安德烈茫然的眨巴著藍眼睛:“我們有喵長。”霍相貞笑道:“舊喵長我不要了,我換個新喵長。”安德烈微笑著搖了搖頭,隨即仰臉和霍相貞對視了一眼,他繼續微笑搖頭,顯然是百分之百的不讚同。笑到最後,他囁嚅著說道:“喵長是好的。”霍相貞把書往身邊的小方桌上一放,然後一按太師椅的扶手起了身:“睡覺!”堂屋左右各連著一間臥室,霍相貞睡東臥室,安德烈不到前院和副官們擠,獨自占據了西臥室。如此清清靜靜的過了一夜,到了翌日上午,李克臣匆匆的又來了,拿了一封譯好的密電給霍相貞看。霍相貞正在吃早飯,手裏還拿著一個饅頭。這時放下饅頭擦了擦手,他接過電文,一邊咀嚼一邊將其瀏覽了一遍。末了將電文抖出“嘩啦”一聲響,他對著電文一抬下巴:“看看,我就說他們是狗咬狗,這不真咬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