簾子一掀,李子明忽然走了進來,站到靠牆的五鬥櫥前翻翻找找。上下幾個抽屜全開了一遍,他一無所獲的轉向了白摩尼:“我那打火機呢?”白摩尼略略分了一點心思給他:“他拿去了,玩兒了一上午。”李子明一點頭,關閉抽屜扭頭要走。白摩尼欠身又補了一句:“子明,給我送壺茶進來,不要普洱,要龍井。”李子明沒理他,徑自挑簾子出去了。不出片刻的工夫,果然送了一壺茶進來。小茶壺往白摩尼麵前一放,他無話可說的又走了。沒走遠,隻走到了一牆之隔的外間坐下,幹坐著。而白摩尼喝了兩口熱茶,心滿意足的躺了回去,繼續發他的白日夢。白摩尼不知不覺的睡了一覺,不知道是不是鴉片煙的作用,這一覺睡得飄飄然,特別舒服,並且一直是在恍恍惚惚的做夢,想什麽來什麽。及至清醒過來了,他閉著眼睛紅著臉,背靠牆壁抱了肩膀。嘴唇輕輕的抿了一下,他在夢裏一直是和大哥在一起。大哥一隻手就能拎起他,兩隻手就能捧起他。落在了大哥的手裏,他自己都覺著自己變成了個很小的玩意。在一種森森然的喜悅之中,他又想起了那一夜。那一夜真是好,從來沒有那樣好過,也許是因為他愛他。推開煙盤子爬到炕邊,他給自己倒了一杯茶。茶已經涼了,並且濃得有些苦。他一口一口的喝著,聽上房依然是歡聲笑語的很熱鬧,可見顧承喜還沒有走。外間有了開門關門的聲音,天光暗了,晚飯開了,是小勤務兵進進出出的送飯送菜。李子明進了裏間,先把電燈開了,窗簾拉了,然後彎腰對著白摩尼張開雙臂。白摩尼挪蹭著橫躺到了炕邊,正好被他攔腰抱起,一直抱到了外間的桌旁坐下。晚飯隻剩了他們兩個人吃,白摩尼本來就沒食欲,對著李子明那張嚴肅的麵孔,越發飽上加飽。讓小勤務兵給自己盛了一碗熱湯,他一邊有一搭沒一搭的喝,一邊從椅子上拿起了今天的報紙翻看。他和霍相貞失去了聯係,但想大哥若是真造了反,報紙上總該登出一兩條新聞。然而霍相貞像憑空消失了似的,報紙上完全沒有他的音訊,連毅也沒聽到什麽新消息——甚至都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裏。李子明板著臉,吃了兩碗大米飯,一條半胖頭魚。最後放下筷子一抹嘴,他把白摩尼抱回裏間,然後坐在外間椅子上,靜悄悄的沒聲音。天都黑透了,顧承喜才告辭離去。連毅招待他吃了一頓晚飯,自己也喝了個醉醺醺。白摩尼躺在廂房屋裏,聽外麵很亂套,仿佛是連毅送完顧承喜之後,回頭一進院門就吐了個昏天黑地。李子明把連毅攙進了廂房,廂房裏有熱茶有鴉片,乃是連毅平時的樂土。連毅已經漱了口擦了臉,臉煞白的,沒有人色。晃晃悠悠的脫鞋上炕坐了,他吐過一場之後,身心輕鬆,反倒是比方才精神了一些。自己抬手向後一捋背頭,他搖頭晃腦的笑:“多了,真多了。”李子明靠牆站著,沒吭聲。連毅看了他一眼,又道:“今天酒好,小顧也喝多了。”李子明望著地麵,心想小顧多大你多大,你跟二十多歲的人對著灌?屋子裏誰也不理連毅,包括白摩尼,於是連毅很孤獨的打了個酒嗝,笑著問道:“全啞巴啦?”還是沒人理他。連毅酒氣衝天的坐在廂房裏,沒話找話的胡說八道。與此同時,顧承喜回了家,也是一場大鬧。翌日到了日上三竿的時候,他蓬著一腦袋亂發睜了眼睛。光著膀子坐起身,他睡眼朦朧的轉動腦袋環視了空蕩蕩的臥室,隨即扯著嗓子大聲喊道:“小林!”喊了足有兩三聲,小林才彎著腰姍姍而來。從床底下給顧承喜找出了拖鞋,他又拿了一件小褂過來,讓他先穿上。顧承喜看了他這個含胸駝背的樣子,不由得奇怪:“你怎麽了?”小林低聲答道:“昨夜你撒酒瘋,踹了我好幾腳。”顧承喜聽了,心不在焉的趿拉著拖鞋起了身:“踹幾腳就踹幾腳唄,你怎麽還嬌嫩起來了?站直了,別學羅鍋子!”小林沒說什麽,慢慢的走出去張羅熱水給顧承喜洗漱,又讓勤務兵擺了早飯。顧承喜把腦袋紮進大水盆裏,騾馬似的噗嚕嚕直噴水花。連家的酒是好,醉歸醉,睡歸睡,一覺醒來絕不鬧頭疼。神清氣爽的穿戴整齊了,他坐在餐桌前捧了大碗,開始心事重重的喝熱餛飩。昨天在連宅坐了小半天,屁也沒有套出一個來,想見見白摩尼,連毅又左攔右阻的不讓。顧承喜不怕霍相貞跑,他怕霍相貞跑不好,再死到外頭。霍相貞活著,哪怕是和他結了仇,他心裏也有個盼頭;霍相貞要是死了,那一了百了,再沒後話,他的心能立刻空出好大一塊。喝完了熱餛飩,又吃了一盤子馬蹄燒餅。顧承喜想了想今天的安排,沒想出什麽眉目,於是進了客廳,想要再懶一懶。然而沒等他在沙發上坐穩當,小林卻是無聲無息的走進來了。輕輕的坐在了他的對麵,小林小聲說道:“承喜,我想……我想和你說幾句話。”顧承喜拿起了茶幾上的香煙筒子,不耐煩的撩了他一眼:“我剛吃飽了,正想歇一會兒,你就過來囉嗦!你說你一個天天在家幹呆著吃閑飯的,你能有什麽話可說?”抽出一根香煙叼到嘴上,他又用手指一敲茶幾:“瞎啦?火兒呢?”小林劃燃了一根火柴,雙手攏著火苗送到了他的麵前。等到顧承喜探頭吸燃了香煙,他才低聲又道:“承喜,我不耽誤你休息,就幾句話。”顧承喜捏著香煙深吸一口,隨即呼出一道筆直的青煙:“是不是想要錢哪?”小林搖了搖頭,一張臉忽然漲紅了:“承喜,我……我……”他的嘴唇有些哆嗦,但是把心一橫,還是說出了下麵的話:“我覺著,我也大了,又不能給你生兒育女,沒有一輩子總跟著你的道理。所以……所以……我想你再找個人,我、我出去自己過吧!”顧承喜咬著香煙,登時愣住了:“嗯?”隨即他取下香煙問道:“這是從哪兒想起的屁話?你大了?你多大?”小林喃喃的答道:“我都……二十一了。”顧承喜把大半截香煙往煙灰缸裏一杵:“沒我養活你,你出去吃風屙屁啊?”小林低頭看著自己的手,這幾年,他的個子是一年長一點,所以衣服總是提前往大了做,然而今年沒有長,所以袖子顯得長了,垂下來遮住了腕子。衣服是很好的綢緞料子,露出的手卻粗糙,因為總有活幹,永遠不閑著。“我手裏也攢了一點兒錢,出去之後想開個小鋪,或者買兩所小房,吃瓦片過日子。”他盯著自己的手說話:“我這麽大的人了,還能養活不起自己?”顧承喜一瞪眼睛:“你那錢也是我給你的!”小林用手指撚著自己的袖口,沒言語。顧承喜向後一靠,擰起兩道眉毛審視他:“小林,你是不是拿捏我呢?”小林抬頭望向了他,同時搖頭答道:“承喜,你現在是軍長了,咱們老家整個縣城,加上周圍的十裏八村,也從來沒出過一個軍長。可我原來就是個剃頭的,我伺候不起一個軍長啊!”顧承喜聽到這裏,心中犯了糊塗:“你到底是什麽意思?你伺候我這麽多年了,今天剛知道伺候不起我了?”小林苦笑了:“原來伺候得起,現在伺候不起了。跟你說句實話吧,你現在脾氣越來越大了,我……我怕你。”顧承喜又要瞪眼睛:“我怎麽了?我不就是昨晚兒踹了你幾腳嗎?”小林又垂了頭:“昨晚兒你把一院子的人都打了。”然後他在顧承喜的目光中瑟縮了一下:“我說的也不是昨晚兒,我說的是這一年……天天過得提心吊膽的,就怕你鬧脾氣,昨天夜裏看你醉著回來,我當時心就是一哆嗦……再說我也真是大了……等我三十了你再打發我,我想自己找活路都晚了……”顧承喜嗤之以鼻:“合著你一直記我的仇哪?今天給我個下馬威,等我哄你是不是?你也知道你不是小孩兒了,怎麽還淨跟我耍這些小心眼兒?我是幹大事業的人,這腦子天天從早轉到晚,我他媽有時間逗你玩兒嗎?告訴你啊,一邊兒呆著去,別沒事找事的跟我扯皮!”小林緩緩的站起了身:“承喜,我說的都是真話。咱們相好這麽多年了,我能拿這話開玩笑嗎?”顧承喜不耐煩的一揮手:“那你就給我滾!看看除了我,還有誰樂意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