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相貞的身下是彈藥箱,雙目緊閉的仰麵朝天了,他的頭臉堪稱潔淨,看不出傷。顧承喜托了他的上半身往懷裏抱,用手拍打他的麵頰:“平安,平安……”然而平安不醒。平安的一隻手伸長了,手背皮肉粘住了重機槍的槍管,肉都要被燙熟了,他還不醒。前後的人聲越來越嘈雜了,仿佛是尾部炮台車裏藏了一大批俘虜,被顧承喜的士兵甕中捉鱉包了圓。顧承喜忽然有了天大的力氣,單手把霍相貞緊緊箍到了懷中,他向前爬進了炮台車。士兵已經把俘虜們全押出了車廂,而顧承喜緊隨其後,也見了天日。見到天日的同時,他也見到了連毅。連毅扛著一挺輕機關槍,顧承喜沒言語,他先嚇了一跳:“你——”顧承喜抬手一抹臉,不知道連毅驚的是哪一出。杜國風把領頭的炮台車殺成了血洞,而率先鑽洞的人,比如他,連頭發都被鮮血浸透了,從頭到腳幾乎一色鮮紅。把單手攙著的霍相貞向後交給了杜家雙胞胎,他正視了連毅,無話可說。連毅看清了他是安然無恙,當即鬆了一口氣:“霍靜恒還活著?”顧承喜一點頭:“還有一口氣。”連毅一招手:“把他帶走,立刻撤退!”顧承喜開了口:“他歸我管,我另找地方安置他。”連毅一揚眉毛:“他歸你管?我的副司令,你別給我添亂行不行?”顧承喜抬手擋住了身後的雙胞胎:“不但他歸我管,他的裝甲列車,也一並由我接收。你以為我的腦袋是可以讓你用槍白指的?總司令,剛才我已經給足了你麵子!現在咱們沒什麽可討價還價的,大不了就著現成的戰場,你我繼續開戰!”連毅自認為是比較了解顧承喜的。顧承喜是純粹的白手起家,有股子光腳不怕穿鞋的混勁,仿佛隨時預備著進山當土匪。顧承喜不懂什麽是大局,但是連毅得懂,一軍的總司令,不能不分場合的跟著個活土匪鬥氣。對著顧承喜一咂嘴,連毅料想他不會把霍相貞送回第四軍,所以無可奈何的點了頭,決定讓步。第85章 劫難霍相貞感覺自己一直是在傾斜的車廂裏奔跑。地麵越來越斜,讓人險伶伶的站不住。空氣火熱的燙著人的氣管胸腔,汗水剛剛滲出毛孔便直接蒸發,每一寸皮膚都是粘膩的。無數炮彈直接轟在了裝甲列車的外層鐵甲上,巨響震出了他額頭蜿蜒浮凸的青筋。前方便是機槍車了,他瘋狂的衝過了車廂門,空氣立刻由灼熱變為清涼。將要沸騰的血液瞬間平息了湧動,他大口大口的呼吸著,痛快死了,舒服死了。然後,他猛的睜開了眼睛,第一眼看到了顧承喜。顧承喜手裏托著一條濕毛巾,正在輕輕擦拭他的額頭。毛巾冰涼,身下的竹席也冰涼,難怪他會痛快,會舒服。迎著他的目光,顧承喜收回毛巾攥住了,仿佛很羞澀似的,目光躲躲閃閃的微笑:“大帥。”霍相貞一挺身坐了起來,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離了裝甲列車。回頭再次望向顧承喜,他沉聲問道:“我成了你的俘虜?”一句話把顧承喜問成了啞巴。他本是蹲在床邊的,此刻慢慢的起了身,垂了頭無話可答。霍相貞環顧了房內情景,又問:“你們打算怎麽處置我?是殺,是關,還是談判?”顧承喜的司令威風全退淨了,對著霍相貞微微佝僂了腰,他麵紅耳赤的發著燒,感覺自己如今這幅模樣,還不如當年第一次進京時體麵。試試探探的又瞄了霍相貞一眼,他幾乎要流下眼淚。他偷偷的把一縷魂魄係在了霍相貞身上,能讀懂霍相貞每一個眼神。原來霍相貞時常踹他一腳罵他兩句,還動輒讓他“滾出去”,可是那打罵之中全帶著一股子親熱勁,那一份親熱讓他感覺出了自己的獨一無二。哪怕霍相貞對他動了鞭子動了軍棍,他們也依然是一家人。霍相貞對外提起他,永遠都是“我的團長”。很好的日子,很好的感情,一切都在往上坡路走,可惜被他一手摧毀了。他承認自己是個下等的坯子,從心往外的上不得台麵。平安給了他三分顏色,他就當真沾沾自喜的開了染坊。一個窮小子,不知道惜福,反而自以為是的充起了花花公子。最終真相大白,他敗在了那點可占可不占的小便宜上。白摩尼總說沒臉回家,沒臉去見大哥。他嘴上不說,心裏知道自己其實比白摩尼更沒臉。膝蓋忽然一軟,他力不能支似的跪下了。抬手狠狠抽了自己一個嘴巴,他輕聲開了口:“大帥,我對不起您。”霍相貞看了他一眼:“你做不了主,就去問問連毅。”顧承喜抬了頭,想從霍相貞臉上尋找情緒的蛛絲馬跡:“大帥,我……我會保護您。”霍相貞盤腿坐穩了,雙手扶著膝蓋去看他的眼睛:“顧承喜,你這話說得未免有些無恥。當年你做我手下團長的時候,尚且可以反咬我一口;如今我們兵戎相見成了敵人,你何必還要惺惺作態?”顧承喜從來沒聽霍相貞這麽冷颼颼的說過話,跪在地上竟是慌了神:“大帥,您——”霍相貞留意到了自己右手上的繃帶。抬手潦草的看了幾眼,他對著地上的顧承喜說道:“起來吧!我的人不會對我開炮;既然有膽子對我開炮,何必現在又做出一副奴才相來搖尾乞憐?”顧承喜以手撐地彎了腰,心亂如麻的隻是搖頭。他打心眼的認定了自己是霍相貞的人。霍相貞在上坐著,他在下跪著,跪得心甘情願心滿意足,霍相貞是他的菩薩他的佛。他真盼著霍相貞能給他一頓打一頓罵,哪怕是毒打惡罵。打罵過後再給他一句“滾出去”,他會歡天喜地的往外逃。逃開一會兒,還回來。可是霍相貞對他客客氣氣的,冷冷淡淡的。他先前最不想給霍相貞當奴才,然而現在連當奴才的資格都沒有了。腦子裏忽然靈光一現,他慌忙直起了腰:“大帥,您想不想見摩尼一麵?想見的話,我帶他過來。”話音落下,他眼巴巴直勾勾的盯著霍相貞,心想我這一招你總得接了,你可以不理我,可你不會不理白摩尼。你給我一句答話,我立刻就去把他接來給你看。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我留著他,不就是為了今天嗎?霍相貞若有所思的看著他,看了半晌,最後卻是答道:“不必,我是來打仗的,不是來走親戚的。”顧承喜幾乎是在垂死掙紮了:“他、他一直很想您……”霍相貞平靜的看著他:“顧承喜,你是想用摩尼來要挾我嗎?你這樣做,很對不起摩尼。”顧承喜蒼白了臉——本來就沒什麽好口才,又不占理,霍相貞幾句話就把他噎了個啞口無言。越發感覺出了自己的無知與無能,他隻會罵街,隻會犯渾,平安和他還是一天一地。分開得越久,相隔得越遠。顫巍巍的抬起一隻手,他向上試探著摸,一直摸到了霍相貞的小腿。手掌搭上小腿不動了,他閉了眼睛深深的吸氣。他還想做平安的人,可是他手下已經有了上萬的人馬,有了遼闊的地盤。那些本鄉本土的士兵不會跟著他去直隸,而他先反霍相貞再反連毅,名聲成什麽了?還有白摩尼——他本以為白摩尼會成為他和霍相貞之間的橋梁,沒想到一夜之間,橋梁變成了鴻溝。帶著白摩尼回直隸嗎?不行!白摩尼已經是徹底的和自己離了心,即便強在一起,也沒好結果。霍相貞到時看清楚了,一定還是饒不了自己!顧承喜漸漸的把氣喘勻了,伸出去的手也緩緩收了回來。握著毛巾直起了身,他拖著兩條腿轉身向外走。屋子裏頭陰涼,外麵卻有個明煌煌的大太陽。仿佛時光倒流了,他在太陽底下一蹲,又成了當年那個有今天沒明天的小混混。大熱的天氣,他卻是在房內凍出了滿腔的冰碴子。太難受了,平安就像他命定的劫難似的,怎麽著也度不過。他是那麽的喜歡平安,可一步一步的眼看著自己往偏了走,轉都轉不動,拽都拽不回,越走越邪,越走越遠。要是不愛平安就好了,他用毛巾一蹭眼睛,想自己若是能把對平安的感情勻出一半來往外給,別說一個白摩尼,十個白摩尼也哄住了。白摩尼多好看啊,小林多懂事啊!自己不是找不著人,可是好人全讓自己揉搓得沒了人樣,好心也全讓自己傷成了仇。他低頭又看向了自己的手。手掌手指頭全帶了燎泡,是在車廂裏燙的。燙的時候不知道,燎泡都鼓得透亮了,他才覺出了疼。光顧著給平安敷藥包紮了,平安的手是手,自己的手就不是手了?用指甲掐破了掌心最大的泡,泡裏淌出了一汪水。用毛巾擦了擦,還是疼。低頭張嘴吮住了痛處,顧承喜昏昏沉沉的曬著太陽,就感覺自己怎麽著都不對,是徹底的走投無路。管著千軍萬馬的一個大司令,竟然會像條野狗似的蹲在太陽底下舔水泡,真不成人了。顧承喜蹲了許久,蹲到後來,漸漸的回過了神。想到自己大半天裏不是跪就是蹲,他扶著膝蓋慢慢的直了腰。手裏的毛巾都曬幹了,他大汗淋漓的,則是被曬濕了。和平安也有小一年沒見了,這時候要是能進屋和他坐在一張床上說說聊聊,該有多美。顧承喜回了頭往窗戶裏望。屋裏暗,屋外亮,他看不清屋內詳情,隻從玻璃窗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影子大而無當,全靠著武裝帶收攏了一身鬆鬆散散的骨頭。忽然又想起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他和三駱駝去趙家偷煙土,讓人打得像爛羊頭似的。趴在柴房等著死時,督理大人來了。當時他就是大而無當,醜陋的在地上擺了一大堆,沒處藏沒處躲,羞愧極了,悲哀極了,一如此刻。很沉重的歎了一口氣,顧承喜晃著大個子邁了步,往房後走。他給霍相貞找的這處宅子不算大,是三間北房兩間廂房,中間圍了個方方正正的院子。廚房水井都在後頭,不礙主人的眼。雖然房屋本身談不上款式,然而工料都好,家具也像樣。院外圍了衛兵,房後通往廚房的路上,也有衛兵來回巡邏。他讓人打了一桶冰涼的井水,沒有冰,隻能用井水鎮了個大長西瓜。大下午的,該給平安弄點吃的了。他進了廚房,見炊事兵甩著一腦袋汗,正光著膀子往大碗裏盛熱湯麵。東張西望的沒找到托盤,炊事兵徒手端了大碗一轉身,倒是被顧承喜嚇了一跳:“呀,軍座!”連毅把護國軍改編成了三個軍。他管兩個,顧承喜管一個。所以護國軍中的稱呼很亂,尤其是對待顧承喜,舊人時常順口喊他團座,新人則是稱他軍座,也有叫司令的,沒個準規矩。顧承喜自己也糊塗,但是並不大上心,愛叫什麽叫什麽,反正無論叫什麽,他的地位擺在那裏,沒人敢對著他上頭上臉。將炊事兵上下打量了一番,顧承喜最後盯住了他插進麵湯中的兩個大拇指:“這是給誰做的?”炊事兵看他氣色不善,不禁生出幾分惶恐:“給前頭那個霍——”顧承喜吼了一嗓子:“叫大帥!”炊事兵一哆嗦:“給、給前頭大帥吃的。”顧承喜一腳把炊事兵踹倒在了爐灶旁,滾燙的熱湯麵全扣在了炊事兵的肚皮上。炊事兵慘叫一聲,隨即緊咬牙關忍了痛,同時聽到軍座在上方怒罵道:“真他媽的該死!你知不知道什麽叫做衛生?你是蒼蠅托生的?趕緊給我滾,我這兒用不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