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摸著自己坐得差不多了,顧承喜起身告了辭。有心再去霍府亮亮相,但是他轉念一想,還是沒去。這一陣子他沒幹出什麽成績,即便見了霍相貞,也沒有可以自傲的資本。與其如此,不如先去天津辦正事。將來真若是成了第二個安如山,他心裏想,還怕平安不肯高看自己嗎?顧承喜直奔了天津,到天津後,還聽說了一件小新聞——連毅的愛將,去年因為和安師打仗、而被霍相貞關進大牢的李子明團長,居然成功的越獄逃了。李子明入獄許久,早已成了個毫無價值的廢人,有他沒他都一樣,所以這樁消息也未激出大浪。顧承喜領了軍火回了保定,哪知剛進軍營,他就得了喜訊——大帥來了!來是來了,但是正在檢閱炮兵大隊。顧承喜瞬間慌了神,抓心撓肝的等著霍相貞也來檢閱檢閱自己。從中午等到傍晚,他終於等得忍無可忍,自己牽出戰馬飛身而上,快馬加鞭的送上門去了。在炮兵大隊的露天場上,他遙遙的勒住戰馬,看到了遠方的齊齊的一排野戰炮。荷槍實彈的副官衛士們來回巡邏,在蒼莽的暮色中移動成了一個個模糊的小影子。然後,他找到了霍相貞。霍相貞騎在了一門野戰炮的炮筒上,炮筒高高昂起。殘陽晚霞之中,炮不動,他也不動。仰頭望著天邊,他凝固成了一抹漆黑的剪影,隻有柔軟的大氅一角,偶爾隨了寒風飄動。顧承喜下了戰馬,鬆開韁繩向前一步一步的走。凍硬了的靴底踏過滿地的殘雪枯草,他一直走到了野戰炮下。揚起頭舉起手,他握住了霍相貞穿著馬靴的左腳。霍相貞低了頭,仿佛是有些意外:“你怎麽來了?”在縱貫荒原的浩浩風聲之中,顧承喜向上凝視了他的眼睛:“因為聽說你來了。”話一出口,他立刻意識到自己失了態。抬手堵嘴清了清喉嚨,他轉向灰紅色的地平線重新回答:“聽說……大帥來了。”霍相貞一晃左腳甩開了他的手,隨即翻身抬腿一躍而下。黑色大氅鼓了風,劈頭蓋臉的罩住了顧承喜。落了地的霍相貞伸手想要扯下大氅,然而與此同時,顧承喜也抬了手。顧承喜握住了霍相貞的手,隔著一層大氅,他把他的手貼上了自己的嘴唇。親吻發生在一瞬間,霍相貞的手滑過了他的掌心,黑色大氅也隨之滑過了他的眼簾。大幕落了,視野中的世界恢複了清晰。他筆直的站立了,迎著霍相貞的目光。霍相貞凝視著他,聲音輕而硬:“王八蛋,要造反嗎?”顧承喜沒言語,嘴唇越抿越薄,最後嘴角失控似的上揚了,他向霍相貞綻開了一個笑。霍相貞瞪著他,越是瞪,他越笑。瞪著瞪著,霍相貞背了雙手,也笑了。他的睫毛掩映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閃爍了晚霞的光。一刹那間,他笑出了一臉的天真無邪,讓顧承喜見識了他的少年模樣。抬腿踢了顧承喜一腳,他轉身大步流星的走向了前方:“賤!”顧承喜邁步追上了他的黑大氅,驟然喊了一聲:“大帥!”霍相貞走得興致勃勃,頭也不回的大聲答道:“說!”顧承喜快跑幾步湊到了他的近前,壓低聲音耳語道:“我愛你。”霍相貞步伐不停,單是向後抬起了一隻手:“滾!”霍相貞回了城,而顧承喜也真滾了,不是他聽話,是他忙著回營收拾他的兵。大晚上的不睡覺,他一間營房一間營房的巡視,頭發長的,軍裝破的,乃至麵孔有疤、腦袋生瘡的,全被他臭罵了一頓。翌日清晨,霍相貞果然在參謀長等人的簇擁下到了軍營。參謀長卜了一卦,認為上午十時開始檢閱隊伍最妙,雖然可能會耽誤了午飯,但是絕對大吉大利。霍相貞聽了參謀長的高論,兩條腿開始一起做癢,恨不能一腳把參謀長踹出指揮部。但參謀長是不能真踹的,因為參謀長除了神神叨叨之外,沒別的毛病。閱兵定在了十點整,而在此之前,眾人就隻得在指揮部裏枯坐。幸而參謀長早有準備——參謀長準備了一筐香蕉。香蕉是從南方空運到了天津,又從天津坐汽車到了保定,雖然外層還包著薄薄的花紙,但是可見裏麵的黃皮已經生了點點黑斑。顧承喜跟著旁人一起上去拿了一隻,然後退到人後站住了,悄悄的咬了一口香蕉的長柄,沒咬動。正想用力再咬,他忽見霍相貞給香蕉扒了皮。很後怕的出了一身汗,他心想自己差一點就又當眾出了大醜。指揮部安靜了,眾軍官們默默的吃出了一筐的香蕉皮。霍相貞掏出懷表看了看時間,然後對著坐在身邊的參謀長說道:“李克臣,時間差不多了,咱們走吧?”參謀長獻寶似的,雙手奉上一根香蕉:“大帥,不急,再吃個大的!”霍相貞心情好,不和他一般計較。旁人見了,也是嘿嘿的笑。參謀長聽了笑聲,當即有些著急:“你們笑什麽?反正不到十點,我不見太陽。”話音未落,半空中忽然起了一串旱天雷。隨即閱兵場方向湧了沙塵,指揮部外響起了一陣狂呼亂叫。房內眾人勃然變色,靠近房門的顧承喜先推開了門,大聲吼道:“怎麽了?”元滿像炮彈似的衝進了指揮部,氣喘籲籲的喊道:“閱兵台炸了……炸碎了……”霍相貞陡然起身:“炸了?”元滿扶著門框喘粗氣:“炸了……自己炸了……”第56章 刺客閱兵台是磚砌的,絕沒有自行爆炸的道理。所以元滿的話音一落,指揮所裏立刻亂了營。霍相貞大聲吼道:“封鎖軍營!顧承喜孫文雄,出去管好你們的兵!”顧承喜答應一聲,邁步先跑了,而第一團的孫文雄團長緊隨其後,也趕忙去控製了自家隊伍的局麵。霍相貞帶著元滿要往外走,一步跨過門檻,他猶豫了一下,卻是轉身又回了屋子中央。軍營內外都有老樹,雖然此刻老樹尚未發新芽,人在樹上藏不住,但是不怕一萬,隻怕萬一。炸彈易逃,冷槍難防。一手扶了腰間的手槍皮套,霍相貞開始在房內來回踱步;而參謀長起了身,咬牙罵道:“好哇,狗日的不怕死,作亂作到咱們營裏了!”隨即他握了手槍作勢要向外指,然而手抬到一半,他發現自己握的乃是一隻大香蕉。霍相貞看了他一眼,然後抬手做了個下壓的手勢:“稍安勿躁,沒有大事。”參謀長訕訕的一擦額頭冷汗,拿著香蕉坐回了原位。大爆炸發生之時,閱兵場幾乎是空無一人。因為閱兵場提前被人掃幹淨了,閱兵時間不到,不能放人擅入,免得破壞了整潔的環境。士兵們全都集合在了場外,所以並無傷亡。隻是從早晨八點開始,閱兵場就已經被清空了,由此可見,能把閱兵台炸碎了的武器,應該是枚定時炸彈。大搜查進行了整整半天,顧承喜等人一無所獲。於是霍相貞下了命令,讓他隨便抓幾個小兵關起來。顧承喜聽了,心裏疑惑:“大帥,那不是自己騙自己嗎?”霍相貞低聲答道:“糊塗!出了這麽大的事情,我們卻是絲毫頭緒都找不出,讓小兵們看在眼裏,會有個何等無能的印象?難道長官都還不如刺客高明?先抓幾個替罪羊,做做表麵功夫,等到刺客真落了網,再把他們放了就是。”顧承喜心悅誠服的答應了,當即領命去辦。傍晚時分,他回了指揮所,發現霍相貞竟然還在,便開口問道:“大帥今天不回城了?”霍相貞坐在一隻小洋爐子旁,伸了雙手在烤火:“不回了,在營裏住幾天。”顧承喜不動聲色的往他身邊湊,及至近到一定的程度了,他蹲了下來:“這爐子太小,夜裏肯定冷。大帥到我屋裏住吧,我那屋子還暖和點兒。”霍相貞在爐火的餘熱中輕輕搓了雙手,手指修長,指甲修得短而圓潤:“不必。”顧承喜發現爐子上還撂著一隻白薯,已經軟塌塌的半熟了。抬手給白薯翻了個身,他在熱烘烘甜絲絲的氣味中又開了口:“大帥愛吃這個?”霍相貞一搖頭:“元滿愛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