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相貞在他的肩膀上拍了又拍:“心裏有鬼,會沒動靜?”馬從戎試探著問了他:“他……會逃?”然後他作勢要走:“我再派一隊兵給顧承喜,給他加一道保險。”霍相貞卻是一搖頭:“不必,讓他逃。”馬從戎站住了,真沒聽明白:“大爺,顧承喜知道您的意思嗎?”霍相貞轉身走回了寫字台後,又坐下了:“顧承喜很聰明,膽子也夠大,即便動了刀槍,他也死不了。”然後他坐成了一座泰山。寫字台麵上擺著一隻懷表,懷表走得滴滴答答,算是書房裏最熱鬧的物件。顧承喜不知道自己要和連毅膩歪到什麽時候。連毅已經躺在炕上睡了一覺,他也在炕上吃了一頓午飯。到了下午,連毅哈欠連天的清醒了,由大男孩子伺候著穿了馬靴。起身披了軍裝上衣,他問顧承喜:“顧團長,請示一下,我出去解個手行不行?”顧承喜連忙也跟著起了立:“連師長說笑了。”然後他掃了炕角一眼,看到手槍還在原位沒人動。前院有霍相貞的衛隊鎮著,後院沒什麽人,隻有自己和連毅,以及一個大男孩子。連毅個子小,隻要不動槍,即便動了武,他也有自信將其一屁股坐扁。顧承喜站在門口,眼看連毅披著軍裝進了院子。方才和他打過交道的高個子副官忽然走了來,攔著連毅俯了身,嘁嘁喳喳的耳語了半天。連毅背對著他,所以他也看不見連毅的表情。等到高個子副官直了腰,連毅似乎也說了句什麽,一邊說,一邊把手伸進了兩邊衣袖裏。抬手係了一粒紐扣,他驟然從副官腰間拔出手槍,隨即轉身對準顧承喜,迎麵便是一槍!在他伸手拔槍的一瞬間,顧承喜已經抱頭滾入房內。子彈貼著他的小腿打碎了後窗玻璃,而顧承喜無處躲避,索性抓起了床上的大男孩子迎頭一舉,衝到門口把人直扔向了連毅。此時連毅已經連開了第二第三槍,大男孩子成了肉盾牌,結結實實的擋住了兩粒子彈。顧承喜抓住了這一刹那的機會,舉起手槍開始還擊——還擊而已,並不追擊,因為怕惹怒了連毅。連毅是有名的神槍手,而他隻跟著教官學過一個月的射擊。連毅並不把顧承喜往眼裏放,大踏步的直奔前院。他知道自己是霍相貞的心病,可是沒想到霍相貞居然真有狠心刮骨療毒。另一隻手從副官腰間又拽出一把手槍,他不由分說的對著衛隊士兵開了火,同時對著自家衛士喊道:“霍靜恒要殺我!”此言一出,連家衛士立刻抄起了家夥,開始護送連毅向外衝鋒。槍聲登時連成了片,而連毅將手中兩把空槍向下一摜,一邊疾行一邊向旁伸出右手。隨行副官立刻將上滿子彈的輕機關槍送到他的手中。率先踹開大門衝出院子,連毅端著輕機關槍對著衛隊開始掃射。衛隊將連宅包圍了大半天,一直是平安無事,早已懈怠。如今忽然遇襲,全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成群結隊的中槍而倒。宅子後頭的援兵想要趕來支援,然而又被連家衛士的火力壓製住了,竟是寸步難行。在這短暫的空當裏,副官不知從何處牽來了馬。連毅踩了馬鐙飛身而上,一抖韁繩直衝向前。身後衛士紛紛也上了馬,一路快馬加鞭的緊隨而上。大街麵上立刻亂了套,連毅不管不顧的催馬飛奔,馬蹄子踏著人頭走,衝出了一片雞飛狗跳哭爹喊娘。他知道自己和霍相貞早晚要有一仗,可是沒想到這一天來得如此之快。他說他知道得多,其實自己心裏明白,也沒有那麽多。既然沒有那麽多,就得處處先下手為強。一旦霍相貞真把警衛團調進京城了,他就成了砧板上的魚肉。一支衛隊擋不住他,一個警衛團卻是足以把他弄死在北京。趁著警衛團還在路上,他得趕緊回他的大本營去!二十分鍾之後,連毅出城的消息傳到了霍相貞的耳中。霍相貞還坐在寫字台後,馬從戎氣喘籲籲的站在他麵前,極力想要把話說得有條有理:“派過去的衛隊,死了能有一半。顧承喜倒是沒事,但是因為沒能看住連毅,他嚇得不敢來見大爺。”霍相貞沒把顧承喜往心裏放,隻知道連毅終於先動了手。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屠殺帥府衛隊,連毅放在哪裏都是有罪的人了!抬起雙手重重的一拍寫字台,他起了身,邁步走向門口。馬從戎立刻跟上了他:“大爺,您上哪兒去?”霍相貞從門口的衣帽架上摘下了手槍皮套,一邊往身上係,一邊頭也不回的答道:“去陸軍部。”馬從戎連忙取下了軍裝上衣,追著他要給他披:“不是不去嗎?”霍相貞穿了上衣,腳步不停:“師出無名,當然不去。現在我師出有名了,為什麽還不去?”馬從戎緊趕慢趕的跟著他,不知道他怎麽就“師出有名”了。在此同時,已經殺到城外的連毅放緩了戰馬速度,額頭上忽然出了一層冷汗。他感覺有些不對勁——霍相貞並沒有對自己做出太明顯的威脅,自己卻是差點殺光了他的衛隊。雖說先下手為強,可自己未免過於“先”了。他懷疑自己是中了圈套——自己不動手,是坐以待斃,自己動了手,也一樣是犯了死罪。霍相貞詐了他一下子,把他詐成叛將了!在連毅左思右想之時,霍相貞已經堵住了陸軍部大門。他是來告狀的,因為萬國強策動了連毅造反,居然對他的衛隊開了槍,明顯是打算要他霍某人的性命。一省的督理都敢殺,萬國強和連毅真是狗膽包了天,他要求陸軍部去治萬國強和連毅的罪。陸軍部的總長是常年不在京的,管事的人是譚次長。譚次長出了麵,昂首挺胸的質問霍相貞:“連毅造了反,和萬國強有什麽相幹?你說他們串通一氣,拿出證據來!”霍相貞拔出手槍抵上他的心口,一摟扳機開了火!譚次長應聲而倒,身下緩緩漫開了一攤熱血。陸軍部登時陷入了死寂,而霍相貞徑自走到了屋角一張秘書辦公桌前,桌子上擺著現成的筆墨紙硯。霍相貞一手拎槍,一手執筆蘸墨,以著總理的口吻寫了一篇命令:“……譚德光身為次長,竟敢煽惑軍隊,擾亂直隸,謀害督理,按照法度慣例,即應立即正法……現既槍決,著即褫奪軍職勳位,以昭法典……”寫完最後一字,他將毛筆向硯台中一擲。拿起字紙抖了抖,他見墨跡已經幹了,便將其折了幾折,遞向了馬從戎:“即刻送去總理府,請總理蓋章後轉呈大總統。”然後他一腳踢開攔路的屍首,大模大樣的走向了陸軍部大門口。第43章 小芥蒂如果譚次長不死,總理不會乖乖聽霍相貞的話。(請 記住但是譚次長死了,總理別無選擇,隻好依附了勝者。大總統也沒意見,因為自身風雨飄搖,已是難保。下麵人亂一點,上麵人反倒有機會重新布局。總統總理既然默然首肯了,咽了氣的譚次長沒有發言權,隻好戴罪而死。消息當天傳遍全國,萬國強一部自然是義憤填膺,回歸了大本營的連毅也是大吃一驚。沒等連毅驚過了勁,安如山毫無預兆的向他發動了進攻。要說行軍打仗的本領,安如山並不比連毅更高明;然而他是有備而戰,連毅是措手不及。安如山占了這麽個便宜,甫一開打便占了上風。與此同時,保定方麵也派出一個團,對著連師在廊坊的駐軍開了炮。霍相貞人在北京,因為對於外界的戰況心中有數,所以十分鎮定。泡在他路易十四式的大理石池子裏,他朦朦朧朧的隱沒在了滿室氤氳的蒸汽中。馬從戎穿著汗衫短褲,赤腳蹲在岸上,手掌纏了毛巾給他搓背,搓得咬牙切齒:“大爺這一招真夠厲害,我從頭糊塗到尾,直看到今天才算明白過來——大爺抬抬胳膊!”霍相貞在水中轉了個身,把一條胳膊伸向了他,同時冷淡的低聲說道:“屁都不懂!”馬從戎握了他的手,從手背開始往上搓:“那顧承喜呢?”他一邊使勁一邊對著霍相貞一笑:“這一場大事幹完,該賞的賞了,該罰的罰了,他怎麽辦?要說賞,他沒把連毅看住;要說罰,那連毅也不是一般人敢動的,他那一趟,真挺冒險。”霍相貞被他搓舒服了,身體有了軟化的趨勢,但是言語還很硬:“他是要當團長的人!這點兒事情都辦不好,我憑什麽讓他當團長?”馬從戎笑了:“那您給他一句準話也成啊,他現在還擔驚受怕著呢——換條胳膊。”霍相貞一皺眉頭。在他這一局對弈之中,顧承喜所充當的隻是一隻小卒子。之所以選擇顧承喜,不過是因為他人機靈,膽也大,而且還算是個初來乍到的新人。連毅帶了一輩子兵,關係網在軍隊之中盤根錯節,四處蔓延。派個靈活人物,靈活人物也許會和連毅串通一氣;派個老實人物,比如趙副官長,那更糟糕。老實人物素來不會是連毅的對手,也許根本連他家的大門都進不去。顧承喜是他的救命恩人,同時也是他的部下。軍人的天職即是服從命令,所以霍相貞認為自己無需再給他“一句準話”。 至於冒險——如果怕冒險的話,就不要當兵,不要耽誤自己撥給他的一團人馬。鹽務局,交通局,肥衙門有的是,他安安穩穩的也一樣可以過好日子。赤條條的出了水,霍相貞躺在了池子沿上,任憑馬從戎把他搓得渾身通紅。枕著小臂側了臉,他看鏡中自己的裸體。看了片刻,他嚴肅的說道:“像蝦!”馬從戎累得直出汗:“蝦?怎麽像蝦?”霍相貞麵無表情的解釋道:“紅。”馬從戎噗嗤一笑。霍相貞幾乎不會聊閑話,偶爾說一句,一般人還聽不懂。因為始終是等不到“一句準話”,所以顧承喜惶惶然的坐在家中,始終是摸不清頭腦。他知道霍相貞治軍很嚴,自己這個團長的名分還沒捂熱呢,要是因此丟了可是太可惜。然而過了幾日,天下太平;他縮了的膽子漸漸恢複了先前的尺寸,於是躍躍欲試的又露了頭。出門找熟人問了一圈,他很想知道連毅是怎麽逃出京城的。他的熟人告訴他:“騎馬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