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摩尼怔了一下,然後答道:“十五。”顧承喜笑了:“像個小孩兒。”白摩尼不再理會。湊到窗前向外望,他想起了小時候的事,又想大姐如果還活著,如果嫁給了大哥,現在會不會像自己一樣的悶?想到最後,他搖了搖頭。大姐不會悶的,大姐本來也不愛說話。她和霍相貞坐禪似的坐在一間屋子裏,半天不搭一句話,然而兩人都很平靜喜悅,誰也不挑誰的理。“小顧。”他望著窗外問道:“你會總在北京嗎?”顧承喜答道:“我可能過幾天就得回保定了,我在那邊有差事呀!”白摩尼點了點頭:“哦。”顧承喜在房內坐了良久,後來還是找了個借口溜了出去。霍府前頭的確是熱鬧,他沒看到霍相貞,但是看到了連毅和馬從戎。兩人相對著站在一棵老梧桐下,連毅攥著馬從戎的手,美滋滋的連說帶摸。馬從戎垂了眼簾,一臉的認命,邊聽邊點頭。及至他那隻手快被連毅摸熟了,他一抬頭,忽然看到了顧承喜,立刻抬起另一隻手拚命的招:“承喜!過來過來,你有日子沒見連師長了吧?”顧承喜變成落網之魚,隻好也認了命。微笑著走到連毅麵前,他恭恭敬敬的問候了一聲。一聲過後,他清楚的看到連毅的舌頭在嘴裏動了一下,像是預備著要舔他一口。然後胸膛挨了連毅的一指禪,連毅還是一如既往的笑眯眯:“顧團長,聽說你在保定很出息啊!”顧承喜支吾著又笑又搖頭,語無倫次的露出了幾分傻相。連毅又對著他的胸膛擊了一掌:“大個子,真結實。跟我上天津玩兒去?”顧承喜繼續連笑帶搖。連毅見了精神體麵的小夥子,必定邀請對方去天津玩。去不去的,他不在乎,但像有癮似的,這句話他必須說。馬從戎趁此機會,黃花魚似的貼邊溜走了。顧承喜落入了魔爪,不但不能逃,還得陪著笑。正是痛苦不堪之際,霍相貞帶著元滿走了過來,非常嚴肅的問道:“連師長,怎麽不進去坐?”連毅甩了甩手,然後對著霍相貞的肋下猛擊一拳。霍相貞猝不及防的被他打了個正著,然而麵不改色:“連師長,興致這麽好?”連毅一翹大拇指:“還是大帥厲害!在下佩服!”然後他背了雙手,小而挺拔的揚長而去。等他走遠了,霍相貞才抬手捂了肋下,皺著眉毛問道:“連毅和你很熟?”顧承喜險些當場把腦袋搖飛,又一臉懵懂的答道:“連師長剛才說我個子大,還說讓我去天津玩兒。”霍相貞的臉上露出了一個極端厭惡的表情,一邊轉身要走,一邊低聲怒道:“興妖作怪!”第41章 山雨欲來霍府晚上果然有戲。戲台是現成的,坐落在府後的花園子裏,馬從戎提前派人拉了電線吊了電燈,把台子上下照了個通亮。霍相貞坐在下方首席,雖然是占據了絕佳的位置,卻是沒有絕佳的心情。不動聲色的打量了左右的幾員大將,他越看越是感覺不順眼。其中安如山因為得知壓軸的是梅蘭芳,所以提前樂得張開了嘴,幾場戲都唱完了,他的嘴還沒有要合攏的意思;陸永明雖然也是一名武將,然而神情漠然如同麵癱,平白無故的讓人聯想起“人老珠黃”四個字。手裏攥著一串佛珠,他半閉著眼睛,不知是念佛還是在看戲。連毅照例是不合群,獨自一人靠邊坐了,他將一邊胳膊肘架在椅子扶手上,另一隻手斜斜的握了一瓶啤酒。啤酒和他的腦袋,以及他翹出老遠的二郎腿,全在隨著戲曲節奏在一顛一顛,乍一瞧如同一盞風中的美人燈,從頭到腳沒有一處不讓人看了鬧得慌。霍相貞將三員大將看了個遍,看得腦袋疼。最後他轉向了身邊的霍平川——霍平川剛剛吸足了鴉片煙,此刻駝著背聳著肩伸著脖子,一臉的無欲無求。忽然意識到了霍相貞的目光,霍平川睡眼朦朧的吸了吸鼻子,悶聲悶氣的向他問道:“叔,聽說壓軸是梅蘭芳?”霍相貞一點頭:“嗯。”霍平川揉了揉眼睛,然後夢遊似的一樂:“挺好,我等著看。”霍相貞麵向了前方戲台,心中暗罵:“一個一個,人模鬼樣,什麽東西!”然後他抬起雙手一拍椅子扶手,借著力氣起了身。因為今天的戲實在是好,所以觀眾席全坐滿了。他貼了個邊,帶著元滿悄悄溜了。顧承喜坐在最後頭,眼看著霍相貞要跑,但是當著滿場亂竄的馬從戎,他還不好去追。前排沒了霍相貞的後腦勺,好戲立刻減色了許多。霍相貞回了院子,忙了一天了,他總算得了些許清靜。進入了白摩尼所住的廂房,他一掀簾子,未語先笑:“小弟?”留在院裏當差的是趙副官長,所以白摩尼孤獨歸孤獨,但是並未耽擱了洗漱更衣上床。擁著棉被望向霍相貞,他沉著臉,因為昨天和霍相貞發脾氣,沒占上風。不占上風其實也不稀奇,霍相貞在大部分時間裏是不和他一般見識,偶爾見識了,必定是雷霆之怒。霍老爺子沒了,靈機也沒了,白摩尼想大哥已經誰也不怕,誰也奈何不了他。先前落了下風,他不在乎,嬉皮笑臉的跑一圈,回來還是大哥的小弟。但是現在不一樣了,現在他總是心煩,總是意亂,沒事都想找事鬧一通。霍相貞開始讓他感覺堅硬,硬得不通人情,不講道理。看過一眼之後,他收回目光,向下躺進了被窩中。霍相貞起初陪他睡了幾夜,想要充當他的勤務兵,可惜由於太不盡職,被他開銷掉了。他不知道霍相貞的來意,也懶得問。鼻端隱隱縈繞了酒氣,他想霍相貞一定是沾過了酒。霍相貞走到床尾,一轉身坐了。歪身把手伸進被窩裏,他抻出了白摩尼的左腿。將赤腳撂在自己的大腿上,他用火熱的巴掌握住了腳踝,開始輕輕的揉搓。一邊揉搓,他一邊低頭看,看了半晌,忽然“噗嗤”一笑:“小腳丫。”然後他抬起了白摩尼的小腿,在他雪白的腳背上親了一口,又去一根一根的掰開了他蜷曲的腳趾頭。白摩尼的關節又被他弄疼了,但是咬著嘴唇不肯出聲。他一出聲,霍相貞會立刻鬆手。霍相貞像是怕了他的慘叫,所以他不能叫。層層的花木亭台之外,戲台上的唱念做打之聲遙遙的傳了來,像是另一個世界的繁華。霍相貞默默的坐在床邊,幾乎是在享受著此刻的寧靜。他的確是喝了酒,當著外人,喝得不多,可是回來的路上被冷風一吹,卻是驟然的犯了暈。潮紅著麵孔閉了眼睛,他緩緩撫摸著白摩尼的左腳。左腳冷冰冰的,既缺乏溫度,也缺乏知覺,是他手心中的小可憐。白摩尼一動不敢動,忍痛伸長了左腿給他。而他的撫摸越來越慢,最後終於徹底停止。白摩尼探頭一瞧,發現霍相貞歪靠著床尾欄杆,竟是已經睡了。白摩尼渾身一起使勁,從霍相貞手中收回了自己的腳。然後他三腳著地的跪伏了,拖著左腿向他爬。在他身邊直起了腰,白摩尼張開雙臂擁抱了他。他知道自己又嬌又弱的帶了脂粉氣,不是個男子漢。可他之所以處處像女孩,也許不僅是因為受了靈機的熏陶,也許還因為霍相貞是個男人。定定的凝視著霍相貞的側影,他從對方的額頭看到睫毛,從睫毛看到鼻梁,從鼻梁看到嘴唇,從嘴唇看到下巴,忽然憶起了靈機生前的笑語——靈機說霍相貞有個“傲慢的鼻梁”。忍不住的微笑了,白摩尼忽然感覺幼年時光也很好,無憂無慮,不知靈機會早病逝,不知自己會遇苦難。他擺弄不動霍相貞,隻能拉扯著他往床上躺。鋪開大被把兩人一起蓋好了,他扯過了對方的一條手臂做枕頭。關了電燈也躺了,他望著黑暗不能閉眼。因為霍相貞不是他的。霍相貞的使命仿佛是天生注定。霍老爺子打下的江山需要繼承人,靈機又是美女愛英雄。霍相貞別無選擇,隻能做大事。除了大事,別的他不懂,也不會,也不屑。所以他永遠成不了白摩尼的知音。一夜過後,白摩尼早早的醒了。溫暖的呼吸烘著他的後脖頸,霍相貞的手臂從後摟了他的腰。白摩尼不舍得推開他的手,又不能不推。側身睡了一夜,他的左腿受了壓迫,已經麻木得又冷又沉。艱難的翻了個身仰麵朝天,他讓熱血慢慢的循環。循環到了最後,他的左腿至少可以知道疼。外麵有人輕輕敲了窗戶。他在床上翻來覆去,霍相貞一直不醒;窗戶剛一有了響動,霍相貞卻是登時睜開了眼睛一躍而起:“誰?”房門緩緩的開了,馬從戎伸進了腦袋:“大帥,總統府的最新消息,那個事兒……可能是真的。”霍相貞瞪了馬從戎:“真的?”馬從戎一步邁進來了,隨手關了房門,他對著床裏的白摩尼是一眼不看,隻盯著霍相貞使勁:“說是陸軍部對大總統施加了壓力,但是大總統目前還未妥協。譚次長現在和萬國強的聯係很密切,恐怕譚是要挺萬到底了。”霍相貞一掀被子下了床。陸軍部的次長,並且手裏有些實權,說話是真能有分量的。他和萬國強之間的恩怨,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年年打月月打,始終打不出個勝負。他沒想到萬國強換了戰術,居然想要對自己練一招釜底抽薪。雙手叉腰來回走了幾步,他抬頭望向了馬從戎,沒頭沒尾的問道:“要撤了我?”深秋的清晨大概是相當的冷了,馬從戎凍出了個粉紅的鼻尖。對著霍相貞一點頭,他沒敢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