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了褲子襪子搭到床頭,他展開一床毛毯,細致的蓋好了霍相貞。最後在床頭枕畔蹲下來了,他單手托著下巴,意猶未盡的開始看。睡著了的霍相貞無情無緒,能讓他聯想起當初的平安。他真喜歡平安,他覺得平安真招人看。顧承喜在房中留戀著不肯走,直到他忽然想起了外麵還坐著個馬從戎。他大著膽子探了頭,在霍相貞的臉上親了一下,然後心滿意足的退出了房。向前一路走回遊廊,他看到馬從戎果然還坐在那裏。“秘書長。”夜色掩護了他的紅臉,若無其事的蹲到馬從戎麵前,他做忠心耿耿的大狼狗狀:“大帥好像已經過氣頭了,還向我問起了你。”馬從戎的眼睛和鼻尖都很紅,鼻音也重:“你怎麽說的?”顧承喜答道:“我說秘書長一個人在外頭坐著呢,都要哭了。”馬從戎又問:“然後呢?”顧承喜的聲音低了一點:“然後大帥就不說話了,像是累得很。”馬從戎抬手扶了廊柱,腿腳都麻木了,他攀著廊柱往上起:“打我打累的!”顧承喜扶了他:“秘書長,你也回去休息吧。夜裏還是涼,你別凍著了。”馬從戎是個苗條身量,雖然也高,但是絕不沉重,扶著倒也容易。顧承喜和他擠了一間屋子睡覺,臨睡前馬從戎脫光了,自己站在電燈下一五一十的數傷,全是瘀傷,青一塊紫一塊。顧承喜獨自占據了一張行軍床,裹著毯子看熱鬧。馬從戎皮膚好,細膩得能反射燈光。顧承喜看了,都恨不能伸長手臂摸他一把——不是為了占便宜,純粹隻是好奇,想要看看這“禦用”的人,到底妙在何處。馬從戎數出了個不小的兩位數,然後氣衝衝的關燈上了床。黑暗之中,顧承喜開了口:“秘書長,你說明天大帥會不會回北京?”馬從戎答道:“不能!”顧承喜有些意外:“我看他挺惦記白少爺的。”馬從戎十分篤定的告訴他:“那也不能!對於大帥來講,軍務第一,摩尼第二!白摩尼要是死了,大帥還是一樣的活;軍隊要是散了,大帥能鬧自殺。現在炮兵大隊剛造完反,大帥敢走?他肯定不敢走哇!”馬從戎把話放到了這裏。一夜過後,霍相貞果然沒提回京的話,而是雷厲風行的將炮兵大隊狠狠清洗了一通,關的關殺的殺,又是一場腥風血雨。把炮兵大隊的羽翼盡數削除了,他又將全旅之中有大煙癮的軍官盡數關了禁閉,神棍參謀長也被他狠狠的申斥了一頓。在此期間,馬從戎一直沒往他跟前湊,自顧自的開始招兵。招兵是個肥差,每個壯丁都是明碼標價。顧承喜終於獨當一麵的有了實權——第一次掌權,他幹得格外精心,寧可不發財。畢竟招兵的不是他一個,眾人齊頭並進,將來成績出來了,是能比出高低上下的。這個時候,誰敢在霍相貞麵前顯露低下?如此直忙了一個禮拜,這天他得了閑,回到旅部去找馬從戎說話。不料剛到門口,便見霍相貞在一群副官衛士的簇擁下走了出來。一邊走,他一邊往頭上戴軍帽;顧承喜看得清楚,嚇了一跳——霍相貞真把頭發給剃了,剃得凹凸不平狗啃一般,基本就是個禿瓢了。他退到一旁讓了路,然後抓住了落後的元滿問話:“幹什麽去?”元滿喜氣洋洋的答道:“大帥今天要回北京。”第36章 後知後覺霍相貞到了北京之後沒回家,直接奔了協和醫院。如今常駐醫院的代表是趙副官長,趙副官長做大事是不成,幹點老媽子活倒是挺在行。一天一封電報的發到保定,他很盡忠職守的向霍相貞通報著消息。如今聽聞霍相貞要回來了,他又早早的等在醫院門口,把霍相貞一直引進了高級病房之中。霍相貞推門進房之時,白摩尼正在吃一小碗糖水枇杷。趙副官長並沒有提前向他吐露口風,所以此刻對他來講,霍相貞幾乎就是從天而降。端著小碗歡呼了一聲,他隨即扯了嗓門吼道:“大哥!你怎麽才來看我?”霍相貞走到床邊,先接了他的小碗小勺放到床頭的小矮櫃子上。然後用雙手捧了他的臉,霍相貞微笑著低頭看,發現他瘦了,小瓜子臉是單單薄薄的寡白,額角上還結著一塊厚厚的血痂,想必本來也是一處嚴重的皮肉傷。“小崽子。”他含笑說道:“算你有點兒運氣,聽說手術做得特別好?你的狗腿保住了?”白摩尼立刻笑眯眯的拚命點頭。他的大腿骨頭是被門框砸得碎成了幾塊,小腿骨頭也斷裂了,但是斷得還算齊整。為他做手術的醫生是個美國人,醫術是全世界有名的高超。如果美國醫生都束手無策的話,那他隻能認命了。因為腿保住了,所以白摩尼很高興,以為等到斷骨慢慢愈合之後,自己就還能像先前一樣跑跑跳跳。而趙副官長等人在電報中受了霍相貞的囑咐,也隻敢說動聽的吉利話哄他,讓他高興一時,算一時。打了石膏的左腿沉重的撂在床上,他閑不住,靈活的右腿不是蹬一蹬就是甩一甩:“哎,大哥,前天王春城來看我了,你上次還罵我穿花皮鞋,王春城那種書呆子,也是一樣的穿啊!”霍相貞記不清他那些朋友的名字,所以隻是微笑:“行,以後讓你穿,穿什麽都行。”然後他摸了摸白摩尼的腦袋:“小弟,大哥讓你看個好玩兒的。”話音落下,他抬手一摘軍帽。白摩尼看了他的光頭,先是一愣,隨即哭喪了臉:“大哥,你真剃了?難看死了!”霍相貞俯身問他:“看不上我啦?”白摩尼抬手摟了他的脖子:“不是的,我怕別人會笑話你。”霍相貞拍了拍他的後背:“沒人敢笑話我,我也不怕笑話。你好好養傷,將來……好給大哥當理發匠。白摩尼忽然向後一仰頭,鄭重其事的問道:“大哥,我真怕自己會變成小顧那樣,小顧一到陰天就說腿疼,一腿疼,他走路就笨了。”霍相貞笑得臉都僵了:“不會的,大哥給你找最好的醫生,給你用最好的藥,大哥……”他頓了一下,直起身把白摩尼摟到了懷中:“有大哥在,你什麽都不用怕。”話音落下,他咬緊牙關屏住了呼吸。不能再聽也不能再說了,讓小弟多吃幾天糖水枇杷,多看幾眼花皮鞋吧!白摩尼抬手環抱了他的腰,心裏很喜悅。在醫院裏躺了一個禮拜,他以為一切傷痛都在往結束的方向走。結束之後,就還是風平浪靜的好日子。“大哥,我什麽時候能出院?”他把臉埋到了霍相貞的腹部,悶聲悶氣的發牢騷:“就是這麽一間小屋,這麽一張小床,什麽玩意兒都沒有,住得我膩歪透了。”霍相貞感覺自己的情緒稍稍平靜了,便一轉身坐到了床邊:“把你送到公園裏去野營?那地方好,白天有人晚上有蟲子,熱鬧極了。“白摩尼揚了手去摸他的腦袋:“我現在寧願去野營。大哥你低低頭,讓我看看你的腦袋。”霍相貞猶豫了一下,隨即深深伏身,輕輕的枕上了白摩尼的右腿。頭發剃光了,發際線卻還清晰得很。白摩尼從來沒見他這麽乖過,幾乎驚訝了。手掌來回磨蹭了他的頭皮,白摩尼笑道:“頭發硬,紮得慌!”霍相貞把手覆上了他的膝蓋,他是纖細的骨架子,看著軟弱單薄,其實抱著是有一點肉的;可是如今不過一個禮拜的工夫,肉沒了。霍相貞捂著他突出的膝蓋骨,像捂著一隻瘦骨嶙峋的小鳥:“瘦了。”白摩尼也知道自己瘦了,不必脫褲子看腿,看手腕子就能看出來:“大哥,骨頭接好了也還是疼,疼得我吃不下飯。大哥,老趙總給我喝骨頭湯,頓頓都有,我不愛喝,我想吃點兒清淡的。”霍相貞直起了身:“說,要吃什麽。你列個菜單子,大哥給你跑腿兒。”白摩尼眨巴眨巴眼睛:“你一問,我反倒想不出了!”霍相貞親自去了一趟館子,忖度著給白摩尼預備了一餐好飯。坐在床邊端了碗,他一口一口的喂給白摩尼吃。白摩尼吃了個心滿意足,最後笑微微的歎了口氣:“唉,大哥,你一來,我的腿都不疼了。”霍相貞給他擦了擦嘴:“平時疼得厲害嗎?”白摩尼擰起了兩道長眉:“疼得要打針呢。醫生不想給我打,說是鎮痛針打多了不好。他不給我打,我就使勁的大喊大叫。哈哈,大哥,我一叫,老趙就嚇得滿地亂轉。像大狗轉圈追尾巴!”霍相貞握住了他的手:“願意笑就多笑笑。總之大哥在這裏,你什麽都不要怕。”白摩尼抓了他的手搖來晃去:“我不怕,我就是悶得難受。”霍相貞知道白摩尼悶得難受,可是在當天晚上,他還是乘坐汽車回了保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