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莫遲忽然笑了,手電筒的亮白光線下,眼瞼蓄起淡淡的陰影,眼窩,眼尾,那種分寸和弧度,全都不見平日的寒冷,他看著陸汀說:“警察確實不適合你。”菩提的枝葉也開始輕顫。陸汀不好意思地忽閃著睫毛,把試管塞回箱壁上的卡槽,道:“隨它去吧,反正我就是那麽想的。而且聯邦成天管製這個又管製那個,本身就在違背市場規律,不但沒能控製資源,還助長黑市發展。”鄧莫遲靜靜地聽他發牢騷,合上行李箱又關好各個鎖扣,提著箱子站起身來,“修飛船需要用到大量鉑金。”“我猜就是。”陸汀跟著他,“耐腐蝕抗氧化,熔點又特別高,好多航空零部件都得用。現在動不動就有人上天,所以它才這麽稀缺了。”“加上鈷,可以製備強磁體,比焊接牢固,”鄧莫遲推開樹屋的門,“還有熱電偶,我需要用它測溫,1200至1750攝氏度的區間內。”縱使他說得簡潔明晰,一如平時解釋那些冷門知識時那般耐性十足,但這次的內容未免有些過於高深莫測,陸汀預感自己的智商即將掉線,於是問道:“那有什麽我能幫忙的嗎?”鄧莫遲想了想,道:“沒有。”陸汀不甘心:“機床、設備什麽的,我能弄到更先進的。”鄧莫遲道:“沒必要。”陸汀心說怎麽沒必要?無論從安全性還是效率方麵來說,不都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他看著鄧莫遲頸後的碎發,對這人的嘴硬程度的認知又加深了一層,驀地靈機一動:“我還能把它們都裝在飛船裏,懸在海麵上,這樣你就不用回第四區的工作室或者回家加工,把時間浪費在路上了。”鄧莫遲回過頭來:“裝得下嗎?”陸汀靠近,挽上他的手臂,笑眯眯道:“我還有一架更大的非戰鬥款,叫elnath,借了金牛座第二亮星的名字,它也停在畢宿五裏麵,”他又去搶行李箱的提手,想幫人拎一會兒,“可以用來環球旅行……或者開party?就是平時覺得不方便,所以不怎麽用。”搶到手裏才發覺,這箱子沉得要命——裝了那麽多高密度貴金屬怎麽可能不沉?陸汀正好空乏一身力氣,他決定短時間內不還給鄧莫遲。鄧莫遲看懂了他的好意。大概一直是看得懂的。他說:“你要一起嗎?”“什麽?”“和設備一起,”鄧莫遲斟酌著措辭,“在海麵上,等我。”“歡迎嗎?”陸汀湊近他的耳朵。“嗯。”“那我當然要去,可以在elnath裏麵換著花樣做飯,給我們大工程師搞好後勤,”陸汀樂滋滋地盤算,“但我也想和你一起下海,不然離那麽近還老是見不到麵,我會孤單的。”“好。”鄧莫遲目視前方。陸汀攏他的下巴:“答應事情的時候,要真誠地看著對方。”“我正式邀請你。”鄧莫遲十分配合地轉臉,無比真誠地看了過來。“我正式接受!”陸汀一臉愉快,把箱子轉到左手拎著,右手一本正經地和他相握。兩人就這麽優哉遊哉地一路向外,途經旋轉的走廊,也路過許許多多奇怪的房間,有廢舊管道交叉穿過的空屋,也有堆滿鏽鐵的機器人墓地,陸汀膽子壯了,也比來時要磨蹭,碰上什麽都要看上幾眼,再問上幾句。在一般情況下,鄧莫遲不喜歡沿路參觀這種活動,哪怕不得已陪弟妹閑逛,他也會時不時神遊天外,但每當陸汀在身邊,他心裏好像就不隻有終點。於是他耐心地回答那些問題,理所應當地做著自己認為缺乏意義的事情。在某些旋轉的拐點前,他知道其他方向會引向怎樣的空間,也憶起之前的凶險,心中卻隻有平靜。不是他長存於心的漠然和麻木,而是真的靜,是寧靜。鄧莫遲想,有些事情確實過去了。再也不用去回憶了。雖然他的記性總和他本人作對,稚嫩的、柔軟的,全都莫名其妙地忘幹淨,留下來的都是茫然和乏味,以及許許多多有關危險的警告,度過時間是艱難的,生和死都是疲勞,他接受這個事實,但他現在感覺到了變化。他想記住一些好的東西,想記住許多。比如當下這一秒。原路返回的最後一站就是來時那片亂糟糟的市場。路過一家雜貨鋪時,鄧莫遲停下腳步,走到了櫃台前。看店的那位顯然和他相識,招呼道:“又來給小弟小妹買東西啊,前兩天進了點小玩意,還有小金魚小蝌蚪什麽的,我拿來看看?”“不用了。”鄧莫遲兀自在幾隻竹籃前翻找,陸汀挨過去一看,都是些小飾品,胸針耳環發繩摻在一起,還有形狀各異的吊飾。鄧莫遲挑得很仔細,動作也輕柔,修長的手指在零碎堆裏撥動,拎出來放在手心裏的不多。有幾粒是金色的,銀色也有,但最多的是一種柔和的灰,某些光照角度下會散出青藍色的光暈,像雲母。陸汀細致地看,發覺這些碎片吊墜都造得精美,不過小指大小,都是星月的形狀。隻能是送給妹妹的,那我就給弟弟選點東西,養小孩最忌諱區別對待,陸汀這樣琢磨著,挑了一盒跳棋和一隻電子老鼠,一手拎著行李箱,一手把老鼠盒端著,把跳棋盒費勁地夾在腋下,前往櫃台結賬。他覺得回去可以用老鼠逗狗,從而達到逗小孩的目的。卻見鄧莫遲已經站在台前,正在結算自己選的東西,除去那些小小的星和月之外,他還拿了一塊細網紗,半透明的純白色,邊緣綴著細細的蕾絲,大小和單人桌布差不多,或許它的確就是一張桌布。陸汀和他之間隔了一人排隊,剛想開口問上兩句,就見前麵那位大漢主動錯開了身子,“你們是一起的吧?”他問道,給陸汀讓出位置,“我不著急。”“啊,真是謝謝您了。”陸汀朝他微笑,結賬時被告知不能電子支付,他就從西裝內袋掏出自己半潮的錢包,八百年沒碰,這一打開才發覺裏麵鈔票還挺厚,找零花了些時間,鄧莫遲就提著自己的塑料袋,以及從陸汀手中拿過的箱子,默默站著一旁等他。“咱們待會兒先回畢宿五換衣服吧,”往出口走時,陸汀提議道,“然後去你家看看,要是水太大,真的就得把倆小孩接到我那兒去,學校也別上了,耽誤什麽課程,我請老師補習。”“先看看吧。”鄧莫遲說。“或者咱們倆補習也行,”陸汀笑了,“你補數理化,我補生物……和英語?法語西班牙語日語也可以。我絕對行。”鄧莫遲側目看他,似乎也有一點忍俊不禁。然而這絲笑意卻立刻冷了下來,鄧莫遲突然停步,貴重的箱子隨手放在地上,他推了推陸汀的肩膀讓他背對自己,在他領後端詳,低頭時額發也在陸汀後頸輕蹭。“……怎麽了?”陸汀又開始莫名臉紅。“在這種地方不要露富啊。”鄧莫遲靠近他耳邊,用氣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