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誩分不清他究竟是懂了還是沒懂,隻好將手伸過他的腋窩,反扣在他的肩胛骨上,輕輕做了一個向上攙扶的動作,示意他順著力道站起來。 沈雁果然挪了一下膝蓋,昏昏沉沉之中低頭去尋找自己重心落在地板上的位置,然後用手支撐桌麵,緩緩把身子往上帶。起到一半左右,他停下來休息了一會兒,齊誩意識到他可能下盤無力,便整個人靠過去,讓他可以把一部分體重分給自己負荷。 “齊誩,”沈雁此時似乎比剛剛清醒了幾分,目光中愧疚分明,“……對不起。” “這有什麽,偶爾也讓我照顧照顧你啊。”齊誩隻是付之一笑。 沈雁沒有笑,良久皺著眉,在齊誩耐心的攙扶下慢慢站穩了腳,可腦袋還是很沉重。整個人像是一隻盛滿了水的熱水袋,體溫很高,而且每向前走一步,身體就被那股看不見的水流狠狠衝撞一下,非要把他撂倒在地不可。 起身後,白色的吊燈在眼中一分為二,一虛一實,光線無比充盈,明晃晃地刺得眼睛睜不開。 沈雁輕輕喘著氣低下臉,暫時把頭抵在齊誩肩膀上,像極了一隻畏光的小動物。 這樣的沈雁齊誩從未見過,有一種難得的新鮮感,甚至會不由自主產生“還挺可愛的”這種念頭。等他怔怔地回過神,竟被自己的想法逗樂了。 “原來你不能喝酒。” 他咳嗽一聲,把那句不敢說出口的話壓回去,話題轉到別的方麵。 沈雁聽見他這麽說,忽然抬起頭來,在近距離內與他直直對視。那對深黑的眼眸艱難地眨一下,又眨一下,語氣有些虛弱:“我不怎麽能喝,但是……我會練習的。” 說罷,又像一個知錯的孩子那樣默默收斂眉眼。 齊誩愣了愣,這才明白過來沈雁是怕自己嫌棄他的酒量,嘴角一抽,忍不住“哧”一聲失笑。簡直是……不說可愛不行。 “不能喝就不喝,我又不介意,你練習它做什麽?”齊誩眼角彎起,手挽過他的後背,輕輕在上麵拍了拍,“來,我扶著你走。” “不用,不用扶……你還有傷。” 沈雁連連搖頭,想自己伸手去扶座椅,結果半晌都沒找對地方。 齊誩想笑又笑不出來,低聲附在他耳邊勸道:“好啦,我不扶你,那我拉著你好不好?嗯?” 沈雁懵懵懂懂地看了他一眼,嘴唇張了一下沒說話,最終點點頭。 齊誩笑著把手臂從他腋下抽回來,確定他能站穩之後,再握住他的手,一步一步引領他向前走,自己的目光片刻不離,牽著沈雁慢慢朝著房門口倒退。沈雁自始至終跟隨著齊誩的步調,完全交出了主導權。 這個人喝醉了,那麽,自己至少要讓他能夠睡得舒服一點。 齊誩考慮再三,沒有引著沈雁走向書房,而是走向了臥室。畢竟臥室裏麵那張大床相對寬敞舒適一些。 “過來這邊,慢一點慢一點,別著急。” 齊誩其實很喜歡這樣牽著他,照顧他。 因為自己之前接受了他太多關懷,現在有種回饋的滿足感,心裏暖乎乎的。 此時已經夜色已深,他們之前又熄滅了吊燈以外所有的燈,唯一的光源被留在客廳內,離臥室越近,周圍越暗,看不清腳下的道路。 兩個人身上那層淡淡的光將近消失,薄得如同一張紙,隨時都可以撕下來似的。但齊誩並不擔心——他的眼睛一直凝視著沈雁,那個模樣他已經銘刻在心,隻要給他一兩根輪廓線,他便能補充完麵前這個男人的所有。所以即使昏暗也沒關係。 不過沈雁好像很在意:“我快看不見你了。” 齊誩能感到他的手用力握了一下,仿佛迷途中的孩子擔心失去燈塔一般。 喝醉酒的人容易產生消極情緒,更何況沈雁之前一直喃喃懇求他不要走。 “你先等等,我去把臥室的燈打開。”齊誩隻能使用右手,於是叮囑一聲之後緩緩放開了沈雁的手,轉身去摸牆壁上的開關。 開關在牆的另一邊。 從齊誩的位置需要把手繞過門框,反手向後才會碰得到。在漆黑中,他一時間摸不著,隻得慢慢來。 “齊誩。” “我就來,你再等等。” “齊誩。”像是沒有聽見他上一句話,仍在苦苦呼喚。 這短短幾秒鍾的等待對於沈雁而言似乎很漫長。他的聲音開始微微發顫,不停地叫著齊誩的名字。 齊誩心都被他叫軟了,正要開口安慰,身體卻突然間一動都動不了。 因為沈雁一下子從後麵抱住了他。 “唔——” 齊誩驚得倒抽一口涼氣,渾身繃直。 後背緊緊貼住了那個人的胸膛,上麵灼熱的溫度隔著兩層衣料熨過去,直直深入到骨子裏。再硬的骨頭也要燒化了,軟綿綿的再沒有一絲力氣。 想要開燈的手還怔怔留在半空中。 沈雁的一邊手從身旁越過去,托住他的手肘,沿著他的小臂一點一點向前摸索,直至手腕,最後牢牢地抓住了他的手。 手心很燙,燙得出了一層汗。無論是抓的人還是被抓的人。 當那隻手也被慢慢拉了回來,按在懷裏,這個擁抱終於得以完成。 牆上的老壁鍾嘀嗒嘀嗒記錄下兩個人語言缺失的時間。 窗外淅淅瀝瀝的雨則將聲音的空白填滿。 四周的靜,以及身後的人沉沉喘息的聲音;雨夜的冷,以及擁抱著自己的那一團火。兩者相互矛盾,又相互交織,以致於齊誩已經無法思考電燈開關在什麽地方,腦子一片空白,隻能識別出自己的名字。 因為沈雁一直反反複複念著那兩個字,聲音沙啞而執著:“齊誩。齊誩……” 齊誩知道他沒有完全醉。 他懂得避開自己受傷的地方,從更低的位置抱過去,所以至少有一部分意識是清醒的,是他本人的意誌在行動。 然而更重要的是,自己並不想掙紮。 “你要……抱緊點。”齊誩忽然低聲說,在隱約而來的綿綿雨聲中像一把溫柔的刀,刺中他去不會刺傷他,“不然我就走了。” 身後的男人仿佛深深顫了一下,雙臂陡然收緊,不留任何間隙。 即使喝醉了,那也是一個成年男人的力氣。 在語言的作用下,這種力氣更大更強悍,甚至有一種求生的急迫感在內。 卻又處處藏著克製與溫柔,沒有弄傷他—— 齊誩感覺不到來自沈雁的壓迫,這個擁抱裏隻有渴望,沒有壓迫。唯一的壓迫感來自心口。心髒在那裏劇烈跳動,狠狠撞擊著胸口,聲音響得仿佛真的要從裏麵衝出來。全身的血脈急速流動,使他感到一陣微微的暈眩,膝蓋發軟,不住地抖,卻不是因為害怕。 這些,都是他想要的。 全部。 或許喝醉的不止沈雁,還有他自己。因為酒精會讓人變得誠實,忠於自己的心。 “齊誩。” 沈雁把頭埋進他的頸窩,啞著聲音又一次喚出他的名字。 這一次,聲音到了最後模糊下去,因為嘴唇輕輕貼在了他的頸子上,很壓抑地親了一下。即使多麽克製自己的感情,那種低沉的喘息還是灼傷了那裏。 齊誩似乎顫了顫,肩膀有些發抖,但是沒有掙紮。 完全沒有。 沈雁恍恍惚惚深入下去,鼻子埋進齊誩還沒有幹透的頭發裏,深深索取那種沐浴後的甘甜氣息。與此同時,嘴唇與他的皮膚短暫分離,接著第二個吻落在稍稍靠上的地方,挨著耳背,發出一聲淺淺的,濕潤的聲響。 “齊誩。” 在第二次與第三次之間,再一次喊出這個名字。 名字的主人被他結實地抱在懷裏,光線與酒精的雙重作用讓他什麽都看不見,全憑聽覺,嗅覺,還有觸覺。分不出究竟是誰的身體在高燒,體溫已經合二為一。而且由於溫度的關係,齊誩身上的味道變得濃烈,比紅酒還容易麻醉他。 於是第三次是落在齊誩的耳朵上。 從耳廓開始,斷斷續續地親過去,生澀而幹渴。這個過程中隻覺得那裏燙得驚人,又脆又軟,惟有耳垂還有一點點涼。 忍不住張開嘴,無聲地銜住了。 “唔……”齊誩覺得膝蓋真的要塌下去了,站都站不直,低低喘著。 盡管看不到沈雁的眼睛,但是他想起了和那雙眼睛很像的那片黑色的海。此時此刻,他仿佛已經沉了下去,無論是呼吸接不上來的感覺也好,在水中雙腳使不上力氣的感覺也好,都那麽真實。 是他自己選擇跳進海裏。 所以這一切,他不後悔。 “齊誩,別走。”沈雁始終忘不了那句話,即使在這個時刻,仍在耳畔低訴。 他回到側頸,輕輕親著那裏,耳鬢廝磨,主動脈鼓動的節奏一下一下貼著他的嘴唇起伏。這些都是他這輩子經曆過的最美好的觸覺。 一時情動,手指下意識去尋找齊誩的衣扣,微微顫抖著解開其中的兩枚,伸手探到他的襯衫底下。 齊誩又抽了一口氣。 喘息比剛剛更急促,更壓抑。仍舊沒有一點抵抗的意思。 沈雁的手幹燥而溫暖,這個他早就知道,因為每次洗澡之前都有他所珍藏的那三十秒時間可以體會。 而現在,沈雁的手第一次那麽直接地觸摸他的身體,實實在在。哪怕明知道沈雁意識不是很清醒,也明顯不是意外,給他一種心理上的巨大衝擊,一時間微微麻痹,下意識喊了聲:“沈雁——” 第四十八章 沈雁。 最後的力氣,仿佛也在那兩個字上麵用盡了,盡管這份力氣已經很輕。 喊出來的聲音也一樣輕,輕得有如喃喃低語。 然後,齊誩感覺到沈雁的動作停了一下。隻是停下,並沒有放開。 屋內的片刻沉寂讓屋外密密的雨聲得以趁虛而入。沈雁的手和他的身體之間,正如雨珠附著在窗玻璃上——即使是靜止的,仍有一種長相廝守的味道。 齊誩恍恍惚惚緩了過來,剛找回一絲力氣,卻還是用在相同的兩個字上。 “沈雁……” 沈雁維持著這個姿勢,一動不動。 他像一個等候宣判的負罪者,埋在齊誩頸側的頭在微微顫抖,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辯解,隻是下意識收攏雙臂,再次緊緊抱住懷裏的人。 無論齊誩給他判的是什麽刑,他都想珍惜這一刻的溫存。 但是對方說出的話並不是他想象中的拒絕。與其說是拒絕,不如說是一種允許。 “別在這裏,”齊誩的手指輕輕纏住他的,指節間的細微摩擦帶到了聲音裏,沙啞得可以磨透人的心,“到……房間去。” 雨勢似乎有所加強,叮叮咚咚敲著玻璃,那上麵的雨珠不再停留,仿佛受到街燈燈光的蠱惑,忽地一閃,劃下一道長長的眩目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