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爺,您慢些。”萬福盡職盡責地陪在方伊池身邊,輕輕扶住他的臂彎,小聲道,“警衛員沒能全進來,就喜財和愛錢帶著十來個人跟著。” “夠了。”方伊池先前草草地打量了一圈方家的下人,已經看出他們沒幾個練過家子,一點也不慌,“我娘實在無辜,我得去見見。” 哪怕隻有一個牌位,他也得磕三個頭。 祠堂在宅院的最裏側,方伊池走了許久,都有些累了,方正北才停下腳步,指著不遠處一個門前長了雜草的屋子:“就是那兒。” 他捏了捏眉心,強打起精神:“走吧。” 祠堂裏麵已經布置好了,牌位前專門擺好了蒲團。方伊池進去先是擦手,繼而上香,最後毫不猶豫地跪下來磕了三個響頭。 他不知道自己的母親在最後的時日過得有多苦,可看方正北站在一旁不耐煩地打量精致的懷表,就依稀能猜測到當時的情景——丟了兒子,還連帶把正房的嫡小姐丟了,他娘的處境可謂是艱苦萬分。 方伊池被拐走時年紀太小,一點也記不起來娘親的麵目,此刻卻紅了眼眶,在心裏道了聲:娘,我來遲了。 嫋嫋升起的煙被門外倒灌進來的冷風吹散,方伊池直挺挺地跪了許久,有萬福在,方家人無人敢出聲提醒他起來,隻是方正北的焦躁太過明顯,方伊池就算低著頭,也能聽見自己親爹頻繁的跺腳聲。 他暗暗冷笑,扶著萬福起身:“有事?” 方正北輕咳著指了指門外:“出去說。” “當著我娘的麵,有什麽不能說的?”方伊池卻沒出去的打算。 方正北的臉色僵了僵,瞧模樣是不習慣被忤逆,更何況方伊池還是他的親兒子,眼瞧著就要繃不住發火,又因身在祠堂不得不忍耐:“當著你娘的麵說這些不好。” “喲,您還知道不好啊?”方伊池淺淺地笑,“甭扯了,就擱這兒說,你要是不說,我出了門也不會再聽!” “你……你!”方正北當真惱了,顧及著身邊的人,隻得壓低了聲音,“你是我兒子,怎麽能這樣說話?” 方伊池不為所動:“你說不說?” 他即將拿到的是一筆連方家都忍不住心動的錢,方正北深吸一口氣,壓抑住怒火,湊過去試圖與方伊池耳語。 方伊池偏頭躲過,還後退了半步。 “你娘給你留了一大筆錢,”方正北隻好硬著頭皮說,“在她娘家人手上。如今你來了,是時候去把屬於自己的財產拿回來了。” “好。”方伊池遲早會去拿,此刻也懶得和方正北掰扯,“還有什麽事嗎?” 方正北噎了噎:“我晚些時候與你說。” “晚些你可就見不著我了。”方伊池壓根不打算在方家住,他包了家不大不小的飯店,帶著警衛員和打手一起住。 “方伊池,你莫要如此……”方正北忍到最後,終是爆發,“你不過是個嫁給賀六爺的男妻,日後六爺再娶旁的女子,你沒有我們的支持,在賀家根本站不住腳!” “我明白你的意思。”方伊池又去轉手腕上的佛珠,“你不就是想說我是個生不了孩子的男人,以後賀六爺要子嗣,隻能再往家裏抬人,等那時候,我沒你們做靠山,在賀家就活不下去了。” 他爹以為他想通了,頗為欣慰:“所以你拿到錢,得記著方家。” 方伊池轉佛珠的手一頓,抬起頭,似笑非笑:“您怎麽就那麽篤定賀六爺會往家裏頭抬人呢?” 他在心裏道,賀作舟壓根兒不會為了子嗣娶旁人。 退一萬步講,不就是生孩子? 誰不會! 此時的方伊池還不知道自己肚子裏有了孩子,正得意:“有沒有孩子,我都不需要你們。” “我是四九城的方老板,和你的方家沒關係!” 他說完,甩手就走,萬福緊跟其後,留方正北一人擰眉站在原地,眼底閃著陰狠的光。 片刻後屋外又進來一人,穿著舊日裏繁瑣的襦裙,頭戴兩根金釵,手裏還捏著繡了荷花的帕子:“爺,您怎麽還站在這兒?” “還不是被我那個逆子氣的!”方正北收回視線,摟住妻子的腰,“真是怪了,他一個男妻,竟不怕賀六爺娶女子!” “怕不怕的,咱們也開罪不起賀家。” 方正北憂心忡忡:“可若是拿不到那筆錢,咱們手上的生意絕對周轉不過來。死盯著家裏家業的可不止我們一房!” “……不行,無論如何我也得拿到那小子手裏的錢。”方正北的神情逐漸猙獰,“實在不行,隻能得罪賀六爺了。” “可我聽說賀六爺很寵他。”大房捏著帕子,喃喃道,“說是又登報又拍照,為了他連賀家的家產都不要了。” “胡扯!”方正北不信,“天底下還有這樣的傻子?那都是坊間的瞎說八道,誰敢傳賀家的壞話?” “……你一個婦道人家,別成天聽這些不著邊際的話。” “那我女兒……”大房急急地追上方正北的腳步。 “你女兒瘋了。”方正北煩躁地搖頭,“我侄子在電報裏寫得明明白白,你又不是沒瞧見。那家療養院我也托人去問了,的的確確有這麽個病人,瘋了好幾個月,在裏頭不安穩,據說咬傷了好幾個大夫。” “那……” “我把她接回來,你照顧?”方正北冷笑著反問。 大房連忙擺手:“不了吧,那家療養院挺好的,再說了我還得看著輝南。” 方正北的眼睛因為這個名字亮了亮:“我們的兒子很好,前幾日還被學校裏的先生誇獎了,你一定要監督他多讀書,省得被別的房裏的孩子比下去。” 大房唯唯諾諾地應了,扭頭看著慢慢合攏的祠堂的門,越發堅定了搶方伊池的錢的心。 有了那筆錢,未來的方家一定是她兒子的。 他們想著搶方伊池的錢,方伊池也惦記著方家的錢。 方家發家就是靠著他娘的嫁妝,於情於理,日後方家分家,都得有他的一杯羹。 以前方伊池不在乎這個,可如今事情發生在賀作舟談鐵路的當口,他就算拚了這條命,也得把錢搶回去。 賀作舟哪裏敢讓他拚命? 好不容易從奉天回到北平的賀六爺隻來得及回家裏拿了些衣物,就繼續帶著兵衝上了去往南方的火車。 途中嚴仁漸亡羊補牢地拍了封電報,卻因為怕方伊池知道自己有身孕嚇到,沒敢細說,含含糊糊地表示他的身體狀況不算特別好,最好盡快趕回家。 賀作舟仍舊暴躁:“你發的那個地兒,小鳳凰能看見個屁!” “總得試試。” “試什麽試?”賀作舟把帽子摔在麵前的桌上,用槍托狠狠地敲著桌子,“他們方家就沒幾個好東西。如今他懷了我的孩子,若是電報被人看去,用孩子威脅我倒是小事,若是欺負他……我真是操了!” 嚴仁漸生怕賀作舟手上的槍再抵住自己的腦門,連忙說:“沒提孩子,沒提孩子!” “你不提,小鳳凰也不知道。”賀作舟完全沒有鬆口氣,反而越發惱火,“他不知道自己懷著孩子,還給我在那兒搶錢呢!” “他搶錢……他搶個屁!他會使槍嗎?” “欠的他!” “這小祖宗,等著,往後回北平了別想再往外跑,我就拿根繩子把他拴我褲腰帶上,我上哪兒,他上哪兒!” ………… 賀作舟罵了一路,火車總算停了下來。 作者有話說:明天賀老六就要逮住自家的小鳳凰了!!!第六十七章 喝酒 賀雨慧提前得知了賀作舟要來的消息,自個兒沒來,派了好些人等著。 賀作舟從頭到尾繃著臉,知道他姐是因為沒攔住小鳳凰心虛,也沒心思計較,上船以後再次發起愁:“他懷著孩子還敢坐船?” “我都他媽晃得頭疼,他肯定更難受!” 萬祿在陸地上厲害,上了船,基本沒敢在賀六爺麵前出現過,一直抱著欄杆吐,此刻胃裏沒了東西,臉色青虛地附和:“可不嗎?這船啊,真是太難受了,讓我騎一天的馬,也好過坐一分鍾的船。” 嚴仁漸恨不能把萬祿推下水:“你少說一句吧,再說,我怕是見不著明天的太陽了!” 萬祿腳步虛浮地踉蹌兩步,哼了聲:“得了吧,要不是您,小爺也不會跑。”說完,捂著嘴再一次衝出去吐了。 嚴仁漸這幾日嘴上生了好幾個燎泡,此刻好像又生了一個,他頭疼地跑去藥箱子裏拿藥,嘴裏止不住地勸:“六爺您放心,小爺的身子骨我調理了一段時間,沒那麽弱不禁風。” 他不說還好,一說話,黑洞洞的槍口就杵了過來。 嚴仁漸嚇得抱頭鼠竄,生怕賀作舟心情不好,真的開槍。 賀作舟哪裏真的會開槍? 他坐在窗邊深吸了幾口氣,壓抑住煩躁,心底隻剩下絲絲縷縷的歡喜——他和小鳳凰都要當爹了。 拋卻眼下棘手的情況不談,怎麽說,這也是件喜事。 而在南方的方伊池也遇上了件喜事。 他母親的娘家人主動找上了門。 “我們早已與方家沒了牽扯。”來人衣冠楚楚,鼻梁上架著金絲邊眼鏡,姓霍,單名一個鷹,“近幾日就要出國,你來得湊巧,再遲些日子,我們怕是再也見不上麵了。” “你們要出國?”方伊池尚未搞清楚來人與自己錯綜複雜的親戚關係,隻憑直覺叫霍鷹“大哥”,“怎麽回事?” “我們與方家做的不是一路生意。”霍鷹笑了笑,從隨身帶的包裏取出一個信封,“這是你娘留下的匯票,切記收好,莫要讓方家的人奪了去。” 方伊池連忙接過,交給了萬福,再向霍鷹道謝:“勞煩您跑這一趟。” 霍鷹擺手:“如今還說這些客套話做什麽?很遺憾沒能參加你和賀六爺的婚宴,不過霍家願意為你補一份嫁妝,已經備好送上了船,再過幾日,應該就能到北平了。” 方伊池大吃一驚,直接站起來:“這可如何使得。” 霍鷹溫和地望著他,像看冒冒失失的弟弟:“你千萬不要推辭,方家是想不到這一茬的。” “……我們霍家出去的孩子,怎麽能簡簡單單地嫁了?” 方伊池鼻子微酸,垂眸呢喃著說了聲“謝謝”。 他從未在親人身上感受過溫暖,又因為方家的事情,幾乎對有血脈聯係的人產生了抵觸心,如今遇上了母親的娘家人,才真真正正地體會到親人的關懷,眼眶不由紅了。 霍鷹見狀,更是憐惜,怕他真的掉眼淚,幹脆直接起身告辭:“時候不早了,霍家這幾日就要走,你照顧好自己,日後若有什麽事,也可托人找我。” 就算出了國,也是可以聯係的,就算霍家沒有方家和賀家那般的產業,再養個孩子也不是什麽大事。 方伊池哽咽著點頭,送走了霍家的大哥,定了定神,再次思考起方家的事。 與此同時,方家的方正北正在大房屋裏吃午飯。 “你說怪不怪?賀六爺是什麽人物,竟然娶了個男妻,他瘋了?” 大房往他碗裏夾了兩塊排骨,嗔道:“現在娶男妻又不是什麽稀罕事。前麵的王家,後頭的司家,哪一家沒有男妻?” “就連方伊池母親的娘家,不也有嗎?” 她不提也罷,一提,方正北直接摔了筷子:“也不知道那小子生了什麽熊心豹子膽,竟然一點也不給我麵子,難不成他能變出個孩子拴住賀六爺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