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世騰狠狠的哭過一場之後,就不哭了。因為不能哭了,程家如今隻剩了他一個管事人,他再隻顧著哭,床上的父親怎麽辦?天氣這麽熱,喪事是絕不能有半日拖延的。程廷禮的死因自然也是絕密,對外發布的訃告上,隻寫他是死於突發的腦充血。程廷禮生前的身份如此顯赫,死後自然也要風光大葬。訃告一發出去,日本軍部來了人,南京政府也來了人,前來吊唁的賓客之中有英美政客,也有滿蒙王公。趙將軍聞訊從北平趕過來,也在靈前灑了幾滴淚。七天之後,程廷禮的棺材被人從天津一路抬回北平,在北平城外的程家祖墳中下了葬。至於小韓的屍首,則是早被程世騰派人扔到了天津城外的亂墳崗子裏,讓野狗嚼了。程廷禮一死,程世騰很快就覺出了自己的孤立。先前有父親給他撐腰做主,他走到哪裏都是高人一頭,然而如今父親沒了,他像那下了台失了勢的軍閥一般,威風與身份立時消減了許多。老白躍躍欲試的,像是也要謀劃著給女兒報仇了。程世騰在富貴人物之中交遊久了,起起落落的事情見得極多,對於如今自己的頹勢,也不驚訝憤怒。老白並沒有立刻撤他的職,因為不敢太過急切,怕他狗急跳牆,再咬自己一口。不撤他的職,可是已經開始尋找他的紕漏——禁煙局叫名是禁煙局,其實本質上乃是煙土專賣局,並且這些年一直是程記的字號,程世騰在禁煙局中一手遮天,素來是為所欲為,如今要找他的紕漏,那自然是要多少有多少。程世騰對於老白的所作所為,是心如明鏡一般。表麵上他不動聲色,由著老白明裏暗裏查自己的賬,私底下他去找了程廷禮的老部下,這老部下是位師長,姓王,和程廷禮是真有感情的。見程廷禮的兒子來前來求援,他二話不說,帶著一隊兵就把老白圍在張家口的省政府裏了。老白和他那位佳婿犯著一個毛病,不通軍務,手裏沒兵,是個純粹的政客。政客遇上丘八,和秀才遇上丘八也差不許多。被堵在省政府中的老白審時度勢,決定同女婿講和。程世騰露了麵,比他還和氣,親自把王師長和王師長的兵勸走了,程世騰還用自己的汽車,把老白送回了家。經了這麽一次之後,老白暫時對程世騰放了鬆。而程世騰自知老白在近幾個月內應該不會興風作浪,便也回了天津家中。他這一次所回的家,不是自己的小公館,而是程廷禮留在意租界的宅子。那幫伶俐漂亮的副官全被他打發了,隻有仆人留下來繼續看房子。房中沒了程廷禮,處處都是寂靜寥落。程世騰一個人在樓內慢慢的走,走過一樓,再走二樓。二樓走廊末端的台球室半掩著門,他推門進去開了燈,見一副台球整整齊齊的擺在桌子正中央,幾根球杆斜放在桌角,仿佛正等著誰來第一個開球。一步一步的走到桌邊,他靠著桌子站立了,忽然感到無比的寂寞與寒冷。抱著肩膀慢慢的蹲下去,他想起了小鹿。他實在是再沒有親人了,可如果小鹿願意做他的親人的話,那他就還不算是完全的孤單。他有無數的苦要訴,也需要無數的憐愛。別無選擇的,他如今有話隻能是對來寶說;可來寶恪守著管家的身份地位,隻敢滿臉悲憫的對著他苦笑,但他所要的,並不是苦笑。“小鹿??”他垂頭閉眼,喃喃的說話:“他沒了,你回來吧!”程世騰知道小鹿是不會回來的,所以這個話,他隻是說給自己聽,聽過也就算了。八月份了,按照先前的計劃,他現在早該在東河子見到了小鹿。但是今年的夏天他去不成了,沒了父親的庇護,他日益感覺自己寸步難行,因為禁煙局實在是太肥了,當他老子是省主席的時候,他坐擁這一座金山自然是合情合理;可他老子現在已經沒了,正所謂人走茶涼,而程廷禮又是走得這樣徹底。有他老子,他是程大少爺;沒他老子,他不過是個程世騰,這個局長他能做,旁人也一樣能做。王師長倒是很念舊情的,但是他不能用一隊兵解決所有問題。幸而他還是有錢,對於有錢人,大家總是格外恭敬一些,還不至於讓他立刻從雲上跌落到地下。東河子是去不成了,然而去年都做好了的承諾,不能第二年就毀約,於是程世騰派了來寶出門,把那對寶石袖扣一路送到了小鹿手裏。小鹿留下了袖扣。一紅一綠兩對袖扣放在一起,看著倒是俗得有趣。小鹿早就聽聞了程廷禮的死訊,聽聞之後也不動容,因為程廷禮早已死在了他的心裏,死了許久,久到想起來都不懷念了。來寶是個懂事的,送完袖扣之後沒有拿了賞錢即刻就走,而是不卑不亢的又說道:“大爺現在就是一個人,有心親自過來瞧您,可是又被公務纏住了,從早到晚的忙。鹿師長什麽時候若是閑了,要到天津玩玩逛逛了,請一定提前通知我們大爺,他——他是特別的惦記您。”小鹿沒言語,隻一點頭。及至來寶走了,他低下頭,繼續端詳那兩對袖扣。 第一百八十三章在這一年的西曆九月,將要到中秋節的時候,程世騰還是來到了東河子。他這一回來得很從容,因為沒有父親看著管著他了,他可以隨便的走動,隨便的見人。汽車通過城外大路,一路開到了小鹿的宅院門前。小鹿當時不在家,張春生接待了他。對待程世騰,張春生不熱情,但也沒怠慢了他,請他進入堂屋坐下,又給他送了一壺茶,然後便悄無聲息的退出去了。程世騰沒有像上次一樣,很自來熟的在院子裏看花看草。沉靜的坐在屋子裏,他不言不語,隻是慢慢的喝茶。一壺熱茶喝完,小鹿回來了。因為實在是沒料到他會突然來,所以小鹿進門時看著他,有點愣眉愣眼的。他站起身,沒耍貧嘴,也沒眉飛色舞,隻笑了一笑,說道:“我想過來和你過節。”小鹿對於接下來的中秋節毫無興趣,也沒打算和任何人一起過節,但是程世騰既然來了,又把這話說出了口,他也就沒有當麵回絕的道理。眼看張春生跟進來了,他脫了軍裝上衣往張春生手中一遞,同時輕描淡寫的問道:“你最近還好?”程世騰坐回了原位,很低的答應了一聲:“嗯。”小鹿知道他最近定然是好不了,所以從張春生手中接過熱毛巾擦過了手臉之後,又繼續向他問道:“差事沒動?”程世騰答道:“目前還幹著呢。”隔著一張八仙桌,小鹿也坐下了,自己拎了茶壺要倒茶,同時眼皮不抬的評論道:“那不錯。”茶壺是空的,他隻倒出了淅淅瀝瀝的幾滴茶水。張春生剛為他把軍裝掛到衣帽架上了,見狀便是大步走過來,接了茶壺出門往廚房去。程世騰總感覺這個黑臉副官長身上有股子陰森森的壓迫力,所以眼看他真是走了,這才把自己的茶杯向前一推:“這兒還有半杯。”小鹿渴極了,聽聞此言也沒多想,端起茶杯便是一飲而盡。待到茶水進了腸胃,茶杯也落回了桌麵,他心裏一別扭,這才意識到自己喝了程世騰的剩茶。從衛生的角度講,這倒是不成問題,因為程世騰一貫是潔淨健康的,絕無傳染病,但他下意識的,總不願意和這人太親近。程世騰伸手把茶杯拿回到了自己麵前,同時輕飄飄的又開了口:“這回我可真是孤家寡人了。其實平時我也不大和他見麵,但是你知道,他身邊的人總是很多,我偶爾回去一趟,就覺著家裏很熱鬧。現在他沒了,人也沒了。我在意租界那房子裏住著,真是——”說到這裏,他不說了,隻是意猶未盡的苦笑著一搖頭。張春生進了來,一手端著一壺新茶,一手托著一盤葡萄。把新茶與葡萄都放好了,他聲音很低的問小鹿:“師座餓不餓?”小鹿盯著葡萄做了回答:“今天早點兒開晚飯吧。”張春生一點頭,然後轉身走出去了。葡萄大而飽滿,每一粒都是硬實新鮮。小鹿揪下一粒扔進嘴裏,接著程世騰方才的話說道:“你不至於找不到熱鬧。”程世騰扭頭盯著那盤葡萄,不知怎的,看它很是眼熟。可他並不是很愛吃這水果,所以為什麽眼熟,他一時也說不清楚。“原來愛玩兒。”他的臉上依然留存著苦笑的痕跡:“現在不是那麽的有興致了。主要是,身邊兒沒個能說話的人。”小鹿一聽這話,心中立刻想起了何若龍——何若龍活著的時候,就是他身邊“能說話的人”。有些話不甚重要,甚至沒什麽內容與意義,但是就隻能對著這樣的人說,說了心裏舒服,也不怕他泄密,也不怕他笑話。“你才多大。”他漫不經心的說話:“何至於連玩的興致都沒有了?”程世騰想了想,隨即仿佛是又困惑,又感覺滑稽:“我大概是小時候成長得太快,十三四歲的時候就開始出去玩兒,還專門和那幫十八九歲、二十來歲的人交際,玩到如今奔了三十,玩遍了,玩夠了,也玩累了。你所說的那種熱鬧,我見慣了,也並不覺得有意思。”小鹿笑了一聲:“你爸爸可是一直玩兒到了死。”程世騰看了他一眼,隨即低下頭,沒再言語——雖說是死者為大,但他那父親是讓人無法回護的,尤其是在小鹿麵前。小鹿把白瓷盤子向他一推:“吃葡萄。”程世騰拿起一粒葡萄看了看,忽然一笑:“想起來了,我第一次把你領回家裏時,就喂你吃了這麽一大盤葡萄,讓你吃到了吐。”小鹿並沒有追憶似水流年的興趣,故而幹脆沒搭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