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鹿等人乘坐了半天一夜的火車,然後下火車上汽車,在這日的上午時分,回了東河子。他回家的這一天,正好是小年。張春生忙而不亂的操持家務,不但提前將偌大的宅院打掃得窗明幾淨,而且連年畫燈籠都預備齊全了。在小鹿進門之時,李國明正在他那屋子裏吃麻糖。麻糖凍脆了,吃著倒是並不粘牙。李國明坐著吃,小全在他旁邊站著吃。小全已經換了一身緞子麵小棉襖,然而依然是怯頭怯腦。李國明吃糖太多,齁著了,舔著手指頭發號施令:“去!給我端杯茶過來!”小全一聲不吭,倒了一杯茶送到他麵前。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隨即開罵:“呸!淡得跟水似的,這也叫茶?去廚房拿開水,要滾開的,給我沏壺濃茶,別用這屋裏的茶葉,師座屋裏有好茶,你去從他那茶葉罐子裏拿點兒!”小全倒是不怕跑廚房要開水,但是讓他去小鹿屋裏偷茶葉,他是真不敢。可憐巴巴的抬頭看著李國明,他苦著臉不肯動,李國明見狀,立刻豎起了眉毛——然而未等他開口說話,忽然有個小勤務兵隔著窗戶喊道:“李副官,師座回來啦!”李國明聽聞此言,一個高躥起來,也不罵人了,舔舔嘴唇擦擦手,他那臉上現出喜色,一路蹦蹦跳跳的就跑了出去。李國明跑到正院之時,小鹿已經進了堂屋。他立刻也進了去,隻見小鹿剛剛脫了外麵的大衣服,正在和張春生說話。見他來了,小鹿向他笑了一下,笑完之後轉向張春生,接著方才的話題繼續說:“日本人?還認識我?”張春生把他的大氅和帽子全交給了身邊的小勤務兵,然後答道:“他是昨天上午到的,說是您的老朋友。聽您去了北平,他就說要等一等。叢參謀長給他安排了個住處,您不用著急,等到閑了再見他也行。”小鹿抬手又摸了摸腦袋:“他叫什麽名字?”張春生想了想,隨即黑臉有點紅,因為感覺自己失了職:“我??我忘了。”小鹿一搖頭:“沒關係,見了就知道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小鹿讓張春生給自己剃頭,張春生剃的時候,武魁來了。他先是一本正經的向小鹿敬了個禮,然後恢複原形,笑嘻嘻的說道:“你下手別那麽狠,給師座多留點兒,要不大過年的,成和尚了。”張春生懶得看他,低著頭答道:“師座短慣了,略長一點兒就不舒服。”武魁見李國明站在一旁,正用兩根手指捏了一根灶糖吮吸,就對著他笑了一句:“你這是練什麽功呢?”那灶糖又黏又軟,嚼著沾牙,所以李國明鉗住灶糖一端,讓它在口中出出入入,以便自己舔得痛快。聽了武魁的話,他心思一轉,隨即變了臉,惡狠狠的瞪了武魁一眼:“練成了也不往你身上用,你管得著嗎?”武魁被他頂了一句,也不生氣。眼看這屋子裏的人似乎都不大待見自己,他很識相的退了出去,出去之後心中一動,忽然意識到了這麽個事實:他和小鹿共用過一個兔子,而且三個人誰也沒瞞誰——這關係可是不淺啊!可惜,現在李國明不大招攬他了。張春生給小鹿剃了頭,又給他預備了一浴缸熱水,讓他進去洗澡。自己帶著那一套剃頭的家夥走進院子裏,他就見武魁被一幫副官圍著,正在口沫橫飛的講述北平見聞。張春生看了武魁一眼,感覺他此刻的煩人程度,還在自己的容忍範圍之內,故而就沒幹涉,自顧自的回屋去了。小鹿洗了個澡,又換了一身幹淨衣服。一個人躺在床上休息了片刻,他恢複了精氣神,便坐起身,命人去給叢山傳話,讓他把那個日本人帶過來。不出片刻的工夫,叢山乘坐汽車真來了。小鹿聽聞那日本人號稱認識自己,不禁越想越是好奇,及至叢山把人領到他麵前了,他起身瞪著對方的臉:“你?”來客是個西裝打扮的青年,生得細眉細眼薄嘴唇,頭發梳得一絲不苟,皮膚也是細白如瓷。上前一步走到小鹿麵前,他對著小鹿張開雙臂,興高采烈的大喝一聲:“哈!”小鹿抬手摸了摸腦袋,滿臉狐疑的問道:“你怎麽來了?”青年一把摟住小鹿,隨即抱起他原地轉了個圈:“我是為了你來的!”小鹿落地之後推開了他,顯然是有點傻眼——這位日本來客先前所言非虛,的確是他的熟人,確切一點講,是他在陸士的同學。此人名叫真鍋美太郎,其父真鍋翔太郎是一位漢學家,美太郎家學淵源,也能說一口磕磕絆絆的中國話。而他本是個驕傲活潑的人,進入陸士之後放眼一瞧,他一眨他那細長的單眼皮,五分之四左右的同學就被他從眼睛裏眨出去了。餘下那五分之一,是他能夠看得入眼的,其中就有小鹿一個。他看小鹿是個漂亮人物,自己也是個漂亮人物,兩人年紀又相仿,還是同學,正應該交個朋友。然而小鹿見了誰都是橫眉冷對,仿佛隨時預備著和人打架,讓美太郎沒有機會和他交談。入學一個月之後,美太郎終於找到了機會。在空曠的宿舍廁所裏,他偶然見到小鹿正一個人站在那裏撒尿,就立刻快步走了過去,解開褲子開了口:“喂,鹿桑!”小鹿那時心病正盛,撒尿都是避著人的,忽見他湊過來了,心中登時就是有氣。慌忙係好褲子轉過身,他瞪著眼睛問道:“幹什麽?”美太郎本來打算邊尿邊談,但是一心不能二用,小鹿既然問過來了,他就捏著自己的東西笑道:“我們還沒有談過話。”小鹿看了他這個形象,眼睛開始越瞪越大:“幹什麽?”美太郎想要誇他幾句,於是捏著命根子繼續笑道:“鹿桑,你年輕貌美,我很喜歡。我們交合一下,做朋友,好不好?”美太郎的“交合”,乃是交往合作的意思。可惜小鹿不能領會他那語言的奧義,所以三言兩語之後,兩人很快就在廁所裏打起來了。開頭既然是沒開好,後來兩個人也沒能成為摯友。不過在小鹿乘船回國之時,美太郎去送了他一趟,幫他把箱子拎上了客輪。小鹿上船時帶了十個蘋果,為了表示感謝,送了他三個。小鹿以為這一別便是永別了,沒想到今天在東河子縣城,居然會毫無預兆的又見到了此人。此刻請美太郎坐下了,小鹿看了叢山一眼,見叢山是個莫名其妙的模樣,便簡單介紹了美太郎的來曆,然後像招待尋常客人一般,小鹿讓勤務兵上茶,隔著一張八仙桌,他也坐下了,開門見山的問了美太郎:“你來找我幹什麽?”他直接,美太郎也不委婉,三下五除二的講明了來意。小鹿專心致誌的從頭聽到了尾,末了心裏明白了——美太郎果然是無事不登三寶殿,這一趟來,是要做關東軍的說客。這一年日本軍隊在察東一帶活動頻繁,和程廷禮的兵是沒少交火,雖然最終雙方都沒打出什麽結果來,但這仗既然不是打著玩的,那麽結果也就遲早會出來。而真鍋美太郎畢業之後直接到了關東軍中,如今已是少佐。一個少佐敢單槍匹馬的跑過來找中國師長密談,也可見美太郎的自信心是有多麽的大——在啟程來東河子之前,美太郎已經仔細的研究過了察哈爾全境的形勢,而對於察哈爾每一塊土地上的軍頭,無論見沒見過,他也都搜集了一切可到手的資料,盡量的去了解了他們。及至心裏有數了,他目標明確,首先就奔了東河子,因為小鹿是他的同學,並且是有一點友情的同學,從小鹿身上開頭,是最合適不過的了。對著小鹿,他坦白直率的開了條件:反正小鹿也是程廷禮手下的叛將,如今莫不如和關東軍合作,合力夾擊程廷禮的軍隊。程廷禮的力量一崩潰,察哈爾不能無主,關東軍將會立刻支持小鹿去做新一任的省主席。美太郎侃侃而談之時,小鹿一直看著美太郎,及至美太郎說完了,他低下頭,開始對著杯中熱茶說話:“我和程廷禮有仇是不假,但我現在是趙將軍的兵,實力也很有限。你縱是要找合作夥伴,也該去找趙將軍談。我不過是個小小的師長,怎麽有資格呢?”他說話時,叢山圓睜二目緊盯著他,顯然是十分的緊張。而美太郎聽了這話,當即爽朗笑道:“鹿桑,你太謙遜了,不要說你的實力並不弱小;即便真是弱小,隻要你成了我們的朋友,我們還會讓你繼續弱小下去嗎?”小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後放下茶杯,從嘴唇上拈下一根茶葉梗:“真鍋,我並不是謙遜。我有幾斤幾兩,我自己清楚得很。況且坦白的講,我若是和你們合作,我就成了漢奸,人人得以誅之,興許不必程廷禮動手,趙將軍就直接把我消滅掉了。你說你們要幫助我,可是中間隔著程廷禮的大軍,你怎麽幫助?”說完這話,他抬眼望向美太郎:“真鍋,今天能夠和老同學再見麵,我很高興。晚上我請你吃飯,我們喝點兒酒,高興一下。”美太郎眨巴眨巴眼睛,不甘心就這樣跟著小鹿去吃飯。而叢山無聲的籲出了一口氣,一顆吊起來的心髒歸了位——還好,師座既做了拒絕,又沒傷和氣。自家隊伍當然不能去和日本人合作打同胞,但也犯不上公開的得罪日本人,要得罪,也要等到不得罪不行的時候,再得罪。小鹿讓叢山去張羅了一桌很豐盛的酒席,然後陪著美太郎吃喝了一頓。他不善言辭,敘舊的時候也是端然正色,不像是在請客吃飯,倒像是在主持一場大祭祀。美太郎審時度勢,也不再提合作的話了,隻捏著一隻小酒盅撫今思昔,和小鹿友愛的了不得,好像當初和小鹿在廁所裏打成一團的人不是他。而小鹿雖然這回沒有接受他的合作邀請,但是美太郎想,也許對方真的隻是不肯信任自己,暫時的不信任是沒關係的,美太郎始終認為小鹿是個“有前途的”對象。自己這一趟先給他打個底,將來風雲變幻,不怕他不動心。翌日上午,美太郎告辭離去。小鹿派人送他上了火車,然後把門一關,和叢山二人相對而坐,想做一番秘密的長談。哪知他們這番長談還未結束,忽有消息傳來,說是日本軍隊以及熱河偽軍已經開入察哈爾境內,直逼張家口,距離程軍前哨不過幾十裏地的距離,戰事已經緊急到了一觸即發的程度。關東軍同時發布文告,要程廷禮軍立刻後撤。幾乎就是在同一天,程廷禮嚴詞拒絕了關東軍的要求。於是年還沒到,戰火先起。小鹿身處察西一帶,倒是安全。靜觀著程廷禮這些天的禦敵之舉,他心想這人若和自己沒有那些不堪回首的瓜葛就好了。程廷禮在大義上。倒是不虧的。如此又過了些天,程廷禮的軍隊將要抵擋不住,日本軍隊也未占到什麽便宜。雙方在北平開了談判,姑且不提,隻說小鹿這邊又收到了美太郎的一封長信,信中並無新鮮內容,說來說去,無非“合作”二字。小鹿下定了決心,絕不合作。把信給了叢山,他讓叢山開動腦筋,寫了一封淡而無味的客氣回信。        第一百七十五章在臘月二十九這天,小鹿去給何若龍燒了紙。他帶了黃紙無數,捆起來像座小山。傍晚時分進了那一座小墓園,他讓副官把黃紙捆子放到了墓碑前,然後一抬手,其餘眾人見狀,便悄無聲息的後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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