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小鹿直視著他的眼睛,做坦白冷靜的回答。程廷禮微微低了頭,戀戀不舍的抬眼向他微笑。他是內雙的眼皮,眼尾很長,抬眼看人的時候,兩道劍眉壓低了,顯得眼神尤其有力。滋潤的嘴唇抿薄了,他顯出了一點雌雄莫辯的媚態。但這媚態是一閃即逝的,快到讓人看不清,看過了也以為是自己的錯覺。小鹿對他無計可施,隻能以堅硬的態度回應他。筆直的站在他麵前,他用粗糙低沉的聲音說道:“等到以後閑了,再回來看望幹爹。”程廷禮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柔聲笑道:“好,也好,你的確是有你的事情要辦,早辦早利索。”這話語意雙關,小鹿聽在耳中,還是感覺它像一句威脅。小鹿往辦事處打了個電話,讓管事人轉告何若龍,說自己臨時有急事,回縣城了。然後,他先往縣城營部發了一封電報,然後拎著他的皮箱前往火車站,當真走了。他是初四上午走的,走的時候程世騰犯了頭疼病,吃過止痛藥正在睡覺。等到一覺睡醒了,他就聽仆人說小鹿已經走了。他沒出聲,自己頂著一腦袋膏藥下到二樓,進了小鹿住過的臥室。臥室整潔得仿佛不曾有人來過,一點小鹿的蛛絲馬跡都沒留。他打開了立櫃門往裏開,櫃子分成上下兩格,下麵是空的,上麵放著兩套睡衣,睡衣疊得整整齊齊,最上麵擺著一隻藍色台球。程世騰不知道這睡衣是小鹿疊的,還是仆人疊的,反正小鹿從小就是這樣,對待一切都是一絲不苟,一支鉛筆用過了,也要規規矩矩的放回原位。挪開藍色台球,程世騰拿下一件睡衣,堵到鼻端嗅了嗅。睡衣上有淡淡的肉體氣味,這麽多年了,小鹿的氣味始終沒有變。和小鹿同床共枕的太久了,小鹿的氣味總會讓他想起舊時光——寒冷的冬日清晨,他不情不願的睜開眼睛,應該起床了,密斯瑪麗要來上課了,應該出門去學校了……應該做的事情那麽多,但他懶洋洋的翻身摟住身邊的小鹿,閉了眼睛隻是想睡。被窩裏是小鹿的氣味,空氣中是小鹿的氣味,他沉浸在這氣味中,想舒舒服服的睡他個地老天荒,同時心裏又有點嫉妒小鹿,因為小鹿小,不必讀書上學,什麽都不必做。程世騰有時候回憶往事,自己也詫異自己那時竟會那麽狠。那時小鹿的喜怒哀樂他全沒考慮,他隻是怨氣衝天,也不知道怎麽會怨成那樣,瘋了似的。他又想自己可能真是隨了父親。當年年輕的鹿副官,是不是被同樣年輕的父親逼死的?        第七十二章(下)大年初五的傍晚,小鹿回了縣城。新年期間,他在縣城的家中隻剩了武魁和張春生作伴。這二人雖然一貫的話不投機,但是張春生悶聲不響的又能張羅又肯幹活,武魁坐享其成,也就容忍了這隻黑黝黝的悶葫蘆。從除夕到初五,這二位加上常駐院內的一班勤務兵,居然過得堪稱快活——第一,酒肉是放開了吃的,要多少有多少,想怎麽吃就怎麽吃;第二,錢也是有得花的,小鹿臨走前給他們也發了紅包,紅包不算薄,夠他們湊一桌牌耍一宿錢;第三,除了酒肉金錢之外,其餘的物資也充足,武魁從除夕下午開始跑出去放鞭炮,各式爆竹讓他放了個遍,放沒了就派小兵再去買,放得院門外頭火星亂迸喜氣洋洋,鮮紅的鞭炮碎屑鋪了多厚。院子裏的人們生平第一次過這麽肥的年,正是樂得暈頭轉向,不想營座居然回來得早,導致他們不得不結束撒歡,重新勤謹起來。武魁和張春生也詫異,但張春生詫異完畢之後,便安心的重操舊業,開始伺候小鹿的起居。到了大年初六的上午,武魁沒敢再到院外驚天動地的放大麻雷子。站在院子裏逮住張春生,他小聲問道:“小張,我怎麽看咱營座氣色不對呢?”張春生張了張嘴,沒說出什麽來,因為看小鹿從昨晚到今早一直沉著臉,氣色的確是不對。武魁向前望著正房窗戶:“怎麽又寫上了?他寫什麽呢?”張春生小聲答道:“不知道,這不也是剛開始寫嗎?”小鹿在書桌上攤開了一張雪白信箋,又將墨水瓶子擰開了放到麵前。信箋還是他從日本帶回來的,帶它本不是為了要用它,純粹隻是因為它精美。白地上麵印著隱隱約約的淡灰格子,用粗一點的鋼筆頭蘸了黑墨水寫上去,字寫好了,會有種素淨莊嚴的美。小鹿在第一行端端正正的寫下了“何君”兩個字,然後手就哆嗦得再也寫不成了。這怎麽寫,他想,這怎麽寫?好端端的,說不見麵就不見麵了?原因是什麽?實話實說當然是不行的,可是連這種謊言也要他自己來編嗎?遞給他一把刀子逼著他自裁,難道他為了死得合人心意,還要親自再磨出一道鋒刃嗎?仿佛剛剛恍然大悟了一般,他抖顫著放下鋼筆。何若龍的好處忽然都想起來了,連他一顰一笑一眨眼的樣子都想起來了。他是有多愛這個人啊,連何若龍自己都不明了,隻有他和天知道!天可憐見,他愛何若龍,何若龍也愛他。相愛的兩個人,血脈都像是相通的,中間一刀劈下去,鮮血淋漓,會活活把人疼個半死。刀子再狠一點,人再弱一點,就疼死了,活活的疼死了。這一刀,程廷禮不劈;刀子遞到他手裏,讓他自己劈。慢慢的重新握起了筆,小鹿看自己磨刀霍霍,自斷骨肉。他含著眼淚,寫一封最蠻橫的道別信,信中的話,句句無理又無禮。每寫完一句話,他想到這句話是對何若龍說的,是給何若龍看的,就羞愧難言,恨不能立時死了。寫到最後,他忽然落下了一滴極大的眼淚。淚珠子擦著信箋一角落下去,嚇了他一跳。他慌忙用手指去擦拭那染了淚的一角,生怕信箋上會留下淚痕。也許重新謄寫一遍才最保險,但他放下筆,哽咽著對那濕潤了的一角吹氣,想要把它吹幹——不能再謄寫了,這樣的信,一輩子寫一次就夠了。很快的,墨跡和淚痕一起幹了。粗頭鋼筆蘸著黑墨水,寫出來的字果然是好看的;被打濕了的一角微微打了皺,乍一看也看不出。把信箋折了三折塞進信封,他的身體隨即像被抽了骨頭一般,從椅子上慢慢的往下滑。滑到最後蹲在地上,他躲在書桌後,閉著眼睛抱了頭。他疲憊極了,寫完這一封信,他要累死了。然而正當此時,院門口起了一陣喧嘩。張春生輕輕一敲書房的窗玻璃,出聲說道:“營座,何團長來了!”        第七十三章小鹿聽聞何若龍來了,心中一驚,一個激靈就起了立。隨即他想起自己臉上還有淚痕,偏偏手邊既無毛巾也無手帕,用兩隻巴掌滿臉亂擦了一通,他推開書房門剛要往外走,何若龍已經寒風凜凜的進了堂屋。“你也太不夠意思了!”何若龍凍得耳朵紅、鼻尖也紅,然而眼睛閃閃發亮,嗓門也很大:“你早點兒告訴我一聲,咱倆不就能坐一趟火車回來了?你不在天津,我一個人留在那兒有什麽意思?”小鹿站在書房門口,見何若龍左右手全提了大包小裹,並且是美麗的大包小裹,一看就是百貨公司的出品,包裝紙上還印著花體洋文。把這些包裹放到了堂屋桌上,何若龍甩了甩被細繩勒出紅印子的手指頭,然後開始摘帽子脫大衣。小鹿呆呆的望著他,忽然說了一句:“何若龍!”何若龍剛把大衣紐扣解了一半,聞聲就回了頭看他:“嗯?”小鹿的嘴唇動了動,萬分艱難的從喉嚨裏擠出了三個字:“你走吧!”何若龍留意看了看小鹿的臉,這才發現了異常。幾大步走到了小鹿麵前,他抬手握住了小鹿的雙臂,低頭去瞧小鹿的眼睛:“怎麽了?是不是出什麽事兒了?”小鹿被他握著手臂,從肩膀到手指尖都是麻的,抬不起動不得,甚至連帶著失了聲。何若龍見此情形,越發忐忑了,壓低聲音說道:“你別怕,有我呢,天大的事情來了也不怕。”小鹿忽然用力掙開了他的雙手,轉身走回書房拿起了那一封信。隨即轉身走回何若龍麵前,隔著相當的距離,他顫巍巍的把信遞了出去。何若龍不明就裏,猶猶豫豫的接了信封。信封沒有封口,他直接抽出信箋展開了,從頭到尾飛快的讀了一遍。讀完之後,他抬起頭,仿佛沒看明白似的,神情惶惑的笑了一聲:“小鹿,你到底是怎麽了?”小鹿直挺挺的站在地上,姿態僵硬的對著房門一揮手:“走吧。”何若龍低下頭,把那信又讀了一遍,字字句句他全認識,全讀得懂,可是連成一篇之後,他就不能領會了。很奇異的,他忍不住要笑,笑得心驚膽戰,手都涼了:“哈哈,小鹿,別鬧了,我還給你買了一樣好東西呢!”小鹿又一揮手,眼睛睜得奇大,瞳孔裏沒有光,滿臉就顯出了這麽一雙死氣沉沉的大眼睛:“走吧。”何若龍垂下頭,把信讀了第三遍。讀過之後抬起頭,他失控似的還是笑,一邊笑,一邊用手往大衣懷裏掏,掏出一隻方方正正的小盒子:“小鹿,你看這個,咱倆一人一隻,一樣的。”他幹脆不提信的內容了,單是把那小盒子往小鹿麵前送,又揭開盒蓋讓小鹿看:“好看吧?瑞士貨。你帶上試試,看看合不合適。”小鹿向後退了一步,一字一句的低聲說道:“何若龍,你我緣分盡了。我惟願你將來天高海闊、出人頭地。現在,你走吧!”何若龍直愣愣的看著小鹿,看了一會兒,仿佛是無可奈何了,甚至還像是要撒嬌了:“別鬧了!讓你別鬧你還鬧,再鬧我真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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