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雪征沒聽明白:“什麽三十二張護照?”杜文楨費力的坐直身體,轉向陸雪征說道:“老弟,天下形勢擺在這裏,我這把骨頭肯定是不能埋在天津老家了;既然如此,那在哪裏度過餘生,我也都是無所謂了。外麵的流言你也知道,說是戰火可能會從內地燒到香港來,不管這話是真是假,聽了都夠讓人心驚。所以我打算全家遷到法國去——我內弟的兒女全是留法學生,對那邊非常熟悉。而且寶兒很願意出國看看新鮮,家裏跟著我的那幾個小娘們兒,也要湊熱鬧。我想走就走吧,留下來也沒什麽意思。這香港對我來講,也和外國一樣。”陸雪征聽聞此言,因為太過驚訝,所以幾乎打起了結巴:“那你、你、你這邊的產業怎麽辦?”杜文楨笑道:“也就是兩處房子,哪裏還有什麽產業?房子留給老兄弟們住吧,我不管了!”陸雪征猛然探身抓住了杜文楨的手:“別!大哥,你把這房子賣給我,我出高價!”杜文楨一愣:“你不是有房住嗎?”陸雪征因為不肯在杜文楨麵前落了下風,所以一直有所隱瞞;可是事到如今,他一著急,索性說了實話:“我那房子簡直不成個房子。你不走就算了,你要是走,一定得把這房子讓給我。”他心裏緊張,手上用勁,捏的杜文楨直咧嘴:“嗨!你有話說話,攥我的手幹什麽?”陸雪征盯著他說道:“我怕你不答應!”杜文楨氣的笑了:“那我就不答應,你能怎麽著?”陸雪征答道:“你不答應,我就求你!”這時,杜定邦懶洋洋的走了進來,忽然看到陸雪征,這才打起了精神:“咦?陸叔叔?”陸雪征向他招了招手,等他走到身前,一把將他摟到了自己的大腿上:“我說老爺子,看看,你兒子也落到我手裏了!”杜文楨一扭頭:“哼!我還沒說一定要走呢!”陸雪征在杜家吃了兩斤肥嫩的羊肉,然後心滿意足的告辭離去。回到家中之後,他並沒有吐露杜家意欲遷法的新聞,因怕杜文楨說走不走,自己會落得一場空歡喜。他走到書房內,陪著兒子坐了一會兒。陸雲端已經顯出了鼻青臉腫的模樣,然而泰然自若,承認自己技不如人、脾氣還大,所以活該挨揍。蘇家棟在下巴上貼了一小塊紗布,圍著陸雲端轉來轉去;陸雪征見他越長越像蘇清順,隻是個子不高,而且笨頭笨腦,便暗暗生出許多感慨。把蘇家棟叫過來抱到腿上坐住,他伸著脖子旁觀陸雲端畫畫。陸雲端一絲不苟的下了筆,刷刷點點的畫出一幅幼童群毆圖,其中有一個破衣爛衫齜牙咧嘴的,他用筆一指,告訴陸雪征:“爸爸,這個就是我了!”陸雪征眯著眼睛看清楚了:“謔!這麽慘?”陸雲端搖頭歎息:“爸爸,你教我兩招,我得報這個仇!”蘇家棟這時怯生生的出了聲:“少爺,別打了。”陸雲端一揮手:“唉,你懂個屁!”如此又過了幾日,金小豐挑三揀四,並沒有找到合意的房子;這天下午,陸雪征卻是意外的接到了一封快信。快信是俞振鵬發過來的,信上說天津那邊的形勢有了大變化,林逢春等人已經被抓起來公審槍斃了,罪名中除了殺人放火之外,還有“欺行霸市”等等幾項,手下人馬也全進了監獄。他跑的最快,逃過一劫,現在已經到了廣州,正在想辦法前來香港。陸雪征讀完這一封信,嘴上沒說什麽,然而接下來的一頓晚飯,他並沒有下樓去吃。要放十幾年前,幹兒子死就死了,他才不會動心;可是現在不一樣了,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當初是二十多個幹兒子,這回餘下的數目徹底清楚了——就剩下了五個,隻有五個!當晚,陸雪征向金小豐說了這件事情,讓他帶人去把樓下一間儲藏室清理出來,留給俞振鵬。俞振鵬並沒有即刻到來,而在這漫長的等待期中,杜家確定了赴法日期,杜文楨也的確是把那所半山中的白房子賣給了陸雪征——杜文楨豪氣慣了,甚至打算白送;然而陸雪征滿心感激,萬萬不能如此接受。況且杜文楨和他相鬥相伴,也是許多年的朋友了,如今一旦離去,他那心裏當真是空落落的難過。陸雪征封了五萬美金,也不提這是房錢,隻說:“你老爺子年紀大了,半邊身體又不靈活,脾氣還不小,肯定是越老越討人厭。我給你一隻大紅包,你留在家裏鎮宅,你不惹人愛,錢惹人愛嘛!”杜文楨看清鈔票數目,立刻不要:“你幹什麽?你既然有錢,自己買豪宅去!我這小房子不值這麽多!”陸雪征笑道:“這錢和房子沒關係。你個老家夥要出遠門了,我沒什麽好禮送你,幹脆送點錢吧!我不和你客氣,你也不要和我客氣。當年在天津,我搶了你的碼頭,還打了你十幾頓,這個的確是我不對。當年我不能道這個歉,我是大老板嘛,我得繃住麵子。現在我和你實話實說,我知道那是我不對,我當時沒錢,所以耍了無賴,我向你道歉。”杜文楨聽到“碼頭”二字,回想起自己在天津衛白手起家時那一份辛酸,功成名就時那一份威風;事到如今,年紀大了,身體病了,卻要背井離鄉到那異國,一把骨頭不知要埋在哪裏,便不由得垂下頭去,落了眼淚。他自從中風之後,情緒變得很不穩定,眼淚剛剛流出,隨即就忍不住哽咽出聲。陸雪征沒想到老頭子還激動了,連忙上前進行安慰。而杜文楨眼看左右沒有旁人,爽性由著性子大哭一場——這麽多人都仰仗著杜老板生活呢,他平時沒機會哭。哭完之後,他痛快了,摸出手帕滿臉亂擦,順便還抬手摸了摸烏黑的大背頭,生怕發型淩亂。陸雪征坐在一旁,斜眼看著他:“哭夠啦?”杜文楨用力一擤鼻涕:“哭夠了!”然後他探身向門口望去:“我兒子沒來吧?可別讓他看到我這德行,要不然孩子該害怕了!”陸雪征嘲笑一聲:“你這哭的梨花帶雨,我都害怕了!”第166章 喜遷新居俞振鵬背著個小包袱,穿著短衣短褲以及一雙露腳趾頭的破鞋,狼狽不堪的出現在了陸雪征麵前。陸宅這時上下齊亂,眾人都在籌備著下個月搬家。陸雪征見了俞振鵬,也沒多問,隻說:“來了就好。”然後就讓人帶他上樓洗澡,又把自己的衣裳找出一套,給他換上。俞振鵬收拾的煥然一新了,坐在餐廳裏吃熱湯麵,吸溜吸溜的吃了一大碗,又來一大碗。丁朋五過來作陪,低聲詢問天津情況;俞振鵬一一述說了,聽得丁朋五不住的搖頭歎氣。吃飽喝足之後,他去客廳又見了陸雪征。講起自己這一路的逃難情形,他那話語中頓了好幾次——沒命的時候隻想著逃命,現在確定是能保住命了,卻又心痛起了自己的錢財。他在碼頭混了這麽多年,混的家大業大。然而仿佛是在一瞬間,他變成了一名一無所有的難民。他是個堅強的人,不願在幹爹麵前為錢落淚。可是想起往昔種種,他的確是難過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規規矩矩的坐在陸雪征麵前,他的雙手搭在腿上,不由自主的就攥了拳頭。陸雪征心裏明鏡似的,見了對方如今這種模樣,心裏也不好受。探身抓過俞振鵬的一隻手,他把那拳頭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掰開,然後握在手裏揉了兩揉,末了一拍手背:“行啦,小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錢財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沒就沒了,沒了再賺。賺不來也沒關係,幹爹養活你,有雲端一口飯,就有你一口飯。”俞振鵬從來沒和幹爹這麽親近過。僵硬的手指感受著幹爹的體溫,他低頭抹了一把眼淚,心想您不是我幹爹,您是我親爹。廚房整理出了一大箱暫時用不上的杯碗碟盤,丁朋五閑來無事,決定開車把這一箱子易碎品先行送去新居。他讓啞巴開車,自己坐在一旁看風景,一路走的心不在焉。良久之後他回了家,對金小豐笑道:“丟人,走錯地址了,差點沒落下私闖民宅的罪過!”金小豐莫名其妙的問道:“你走到哪裏去了?”丁朋五頗為尷尬的答道:“我沒去過新家嘛,就知道是白房子帶草坪,結果看見白房子就停了汽車。我和啞巴抬著那麽一大箱瓷器走上台階,發現門口有人守著,開口一問,裏麵住著什麽何將軍——嗬!我和啞巴抬著箱子又下去了,差點沒累死。等到上了汽車往回一走,原來是啞巴走岔了路。金哥,你下次去的時候也小心一點,別像我似的認錯了門。”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義父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尼羅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尼羅並收藏義父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