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雪征過上了幾天清閑日子,終日十分平和愉快。教育局長是位闊人,搬進來後增添許多家具,又在前院草地上放置了兩隻大缸,預備天熱時蓄滿淨水,養花養魚,也是一景。局長走得驚惶,大缸留在原地,陸雪征這時就完成局長心願,果然從樓內的水龍頭上引出一根膠皮水管,嘩嘩嘩的放了兩大缸水。缸內一時還沒有種養荷花,隻往裏投了幾尾小紅鯉魚。此刻正值下午時分,陸雪征無所事事,抱著小貓站在缸前,去看小魚消遣。金小豐坐在樓內,隔著大開的窗子乘涼瞌睡——他對任何動物都沒有興趣,尤其是不能欣賞小魚之美,隻能品嚐小魚之味。陸雪征興致不錯,雙手把小貓托到水麵上,讓它近距離的開開眼界。小貓乖乖的低頭看魚,望著望著,忽然“喵”的一聲大叫,而後蹬著陸雪征的手掌猛然一竄,“撲通”一聲就跳到水裏去了!大缸足有半人多高,奇大無比,陸雪征眼看小貓連個氣泡都不吐,直接就沉了底,嚇的連忙彎腰伸手去撈。一撈沒撈著,二撈沒撈著,他急了眼,一頭紮到水裏去,踮起雙腳伸長手臂,在那深水處奮力一劃,一手果然捏住了細細的貓脖子。他心中大喜,正要起身,哪知重心不穩,“咕咚”一聲雙腳離地,大頭衝下的紮到缸裏去了!這下可是糟了糕!他本來水性平平,如今在倒栽蔥似的插在缸裏,兩隻手連個著力的地方都沒有,慌亂之下先喝了兩大口水。而金小豐昏昏欲睡的坐在窗前,先不理會,後來偶一睜眼,忽然發現幹爹不見了,大缸內卻是伸出兩隻亂蹬的長腿,不禁嚇的立刻起身,一個箭步越過窗子,一路飛奔而去!抓著陸雪征的雙腿奮力向外一拽,金小豐像拔蘿卜似的,把陸雪征從大缸裏水淋淋的拔了出來!陸雪征被嗆了個七葷八素,暈頭轉向的就跌坐在了地上,一手還攥著小貓的後腿。神情茫然的張開了嘴,他吐出了一尾活潑潑的小紅鯉魚。金小豐知道嗆水不是小事,一個不留意,也許會傷了肺,便連忙蹲下來為他又撫胸口又拍後背。陸雪征大口喘著粗氣,眼睛都直了,過了半晌才緩解過來。低頭望向身邊小貓,他發現這小崽子竟然也還留有一口熱氣,雖是側身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但那肋骨顯然是在一起一伏。金小豐把他扶了起來:“幹爹,別管它了,貓是土命,接了地氣就能活。風涼,您先回去把衣服換了吧。”陸雪征打了個打噴嚏,一邊走一邊還囑咐金小豐:“別讓人過來,當心踩了它。”金小豐向下掃了一眼,見陸雪征沒用手杖,兩條腿照樣站的穩穩當當;但也不肯說破,一路連攙帶抱的就要將陸雪征往樓裏送去。哪知步子剛剛邁開,看大門的小仆人忽然顛顛跑過來了:“大老板,外麵來了一位小姐,說是想要見您。”陸雪征落花流水的回過身來,非常詫異的表示反問:“嗯?”小仆人一本正經的答道:“是一位小姐,打扮的挺漂亮,看著能有個四十多歲了,還領著個小男孩。”陸雪征歪過腦袋,控了控耳朵裏的水:“四十多歲了,還小姐?”然後他轉向金小豐:“我認識這麽一位老小姐嗎?”金小豐莫名其妙的答道:“您連年輕小姐也不認識啊!”陸雪征扭頭又打了個大噴嚏,隨即吩咐金小豐道:“你去接待一下,問問她有什麽事。如果是生意上門,我們直接收英鎊美元,不要鬼子的軍用票。”金小豐答應下來;而陸雪征走了兩步,忽然意識到手杖不在身邊,右腿立刻就不聽使喚了。陸雪征回房洗了個熱水澡,換上了一身幹爽衣裳。回想方才那一場曆險,他心有餘悸,知道若不是金小豐救命及時,自己很可能會有溺死的危險。他,堂堂的他,槍林彈雨刀光劍影都闖過來了,結果為了一隻貓,淹死在自家魚缸裏,這才叫見了鬼!頗為慶幸的為自己倒了一杯熱茶,他捧起茶杯正是要喝,不想房門一開,金小豐躡手躡腳的走了進來。“幹爹啊……”他以一種遲疑而又茫然的語氣開了口:“那個……出事了。”陸雪征啜飲了一小口熱茶,然後轉身麵對了他:“什麽事?”金小豐高高大大的堵在門口:“那女人說……說她那孩子是您的種。”陸雪征端著茶杯,當即望著金小豐愣在當地。金小豐微微皺起了一條眉毛,極力保持著心平氣和:“她……她領著孩子認親來了。”陸雪征這回神魂歸竅,把手中茶杯往桌上一頓:“開什麽玩笑?我都多少年沒碰過女人了?”金小豐頂天立地的依靠著門框,猶猶豫豫的說道:“理是這個理,不過……的確很像。”“什麽很像?”金小豐看了他一眼:“那孩子和您……很像。”陸雪征抓過手杖,邁步向外走去,一邊走一邊自言自語:“和我很像?怎麽會和我很像?難道我夜裏夢遊,千裏之外取人貞操了?”第116章 血濃於水陸雪征走到客廳裏,一言不發的在沙發前停住了腳步。那位四十多歲的老小姐端然而坐,看那打扮發式,的確是個小姐的風格,不過眼角鼻窪皺紋深刻,皮膚又出了點油,厚重的胭脂香粉就卡在了皺紋裏,深一塊淺一塊的不均勻;眉毛倒是扯的精細,畫的烏黑,一個嘴唇也塗的紅通通。看那眉目,當年應該是個美女,所以現在垂死掙紮著不服老,整個兒的用化妝品在臉上重新描畫了一張麵孔。可惜力不從心,小仆人當時說她能有個四十多歲,那還是說年輕了。老小姐身段還好,前麵挺胸,後麵翹臀,穿一件紅底灑白花的長袖夾袍,枯瘦的手腕子上叮叮當當的帶著幾隻金玉鐲子,脖子上的珍珠項鏈也拖了老長;她打扮的摩登,站在旁邊的小男孩也收拾的漂亮——人不大,也就是四五歲的模樣,可是穿了一身銀灰色的綢緞小袍子,周身上下沒有一絲褶皺,按照小號美男子那麽穿戴;再看麵貌,也是潔淨利落,眉宇間透著一股子精神勁兒,用句廢話來形容,可謂“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這孩子身上挑不出礙眼的地方來,看那五官規格,長大之後定然就是另一個陸雪征;尤其是左邊眼角下,居然也生了一點小小淚痣。這回可好,連滴血認親都不必了,誰要說這不是陸雪征的種,那除非是昧了良心。陸雪征看清了這兩人的麵貌,又格外盯著孩子細細審視了一番,末了在老小姐對麵坐下了,遲遲疑疑的開了口:“我就是陸雪征。”老小姐兩道細眉入鬢,一臉不好惹的刻薄神情,把小男孩向前一搡,她開口便道:“叫爸爸。”小男孩一甩袖子,規規矩矩的向著陸雪征一鞠躬:“爸爸好。”陸雪征連忙伸手去扶:“別——先把事情說明白了。”老小姐轉身拿起手邊小皮包,一摁暗鎖“哢噠”一聲打了開來,陸雪征以為她是要出示什麽憑證,哪曉得老小姐從中摸出一隻景泰藍煙盒,打開來抽出一根香煙叼到嘴上,又掏出打火機,很從容的給自己點了火。細長手指夾著香煙深吸一口,她撮起嘴唇噴出筆直一線青煙,而後二郎腿一翹,夾袍大開衩中就露出了穿著玻璃絲襪的大腿。“五年前,你在秋香別墅玩了一夜,留下這麽個造孽種。”她幽幽的說道,聲音很沙啞,是壞了嗓子的模樣。陸雪征不大確定自己是否在五年前去過秋香別墅,不過從老小姐的做派中,他已經揣摩出了對方的身份:“這種事情,也應該講一點證據吧?”老小姐又不傻,當年算著月份日期,自然是有所知覺的;又因陸雪征是個有名的人物,所以她也一直記在心裏。不過她現在病入膏肓,懶得去算那筆舊賬,隻把小男孩拉扯回了身邊:“贖身出來之後,要不是受這小野種的連累,我早再走一步了。不走就不走,本來手頭的錢,也盡夠我們娘兒倆過活;偏偏我是生來的命苦,沒等到小野種長大,又害了腸癆。我活一天,顧他一天,我閉了眼,誰管他去?早就想來找你,可是沒地方找去,前兩年又聽說你是死了;上個月有個老姐妹說在紫竹林看到你和杜老板打架來著,我這才又打聽著找上門來了。要說證據,那我也沒有,小野種和你活脫是一個模子裏出來的,你肯信自然好,不信也沒什麽,我不會賴著你。我自己都要死了,管不得那麽多了。他年紀小小的,將來是享福還是要飯,橫豎也刺不到我的眼!看他的造化吧!”她一邊說,一邊用手摩挲孩子的頭臉,手指枯瘦如同細枝。小男孩依偎在她身邊,仰臉看看金小豐,再看看陸雪征,末了低下頭來,神色平靜的望向了自己腳上的小皮鞋。陸雪征坐在沙發上,抬頭看看老小姐,再看看小男孩,末了也低下頭來,心情絕望的望向了自己腳上的大皮鞋。他此生是下定決心要斷子絕孫的——幹這刀口舔血的買賣,活過今天方知明天,無牽無掛的倒也罷了;一旦有了牽掛,那他是要被活活拖累死的!可是好好一個孩子站在自己麵前,小模樣和自己分毫不差,一聲“爸爸”也喊出來了,難道自己把他生生推出去?他那娘一臉煙灰顏色,萬一哪天真死了,這麽一個小崽子,一個人可怎麽活?也像金小豐似的,在垃圾堆裏討生活,頂著一頭瘌痢瘡等著餓死?陸雪征心情很沉重。抬眼望向小男孩,他伸出一隻手,攥住了對方的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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