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爹……”他的聲音輕極了,透著隱隱的嘶啞。陸雪征一動不動的深低著頭,胸膛緊貼在大腿上。實在是不能動了,一動就是劇痛。饒是不動,還要疼出滿頭的冷汗來。金小豐麵無表情的轉向旁邊那一堆衣物,伸手從中找出了長褲。扯過陸雪征的一隻赤腳,他彎腰站起來,開始給對方穿褲子。陸雪征沒有反抗,扶著金小豐起了身。到了這個時候,身邊就隻有一個金小豐。不扶他,扶誰?金小豐為陸雪征係好了腰帶,隨即攙著陸雪征坐回原位,又去找來了襪子皮鞋。掏出手帕蹲下來,他攥住陸雪征的腳踝,粗略的為他擦了擦腳底灰土。替陸雪征套上襪子穿了皮鞋,他把鞋帶也仔細係好。抬頭望向陸雪征的右臂,他小心扯下了那條纏繞不清的襯衫袖子,而後起身快速解開自己的大衣紐扣,把大衣脫下來披在了陸雪征的赤裸肩膀上。彎腰一手攙住陸雪征的左臂,他低聲說道:“幹爹,走吧。”在陸雪征起立之後,他用另一隻手為陸雪征攏住大衣前襟,一言不發的護著對方向外走去。保鏢預感到老板要走出來了,立刻提前掀起了門上的破布簾子。而管事人摸不清頭腦,眼看著金小豐攙扶陸雪征出現在了門口,便糊裏糊塗的拿著厚厚一信封鈔票趕上前去,大著膽子笑道:“顧哥,你今天的錢。”陸雪征停下腳步,從金小豐的懷中抽出左臂。接過信封捏開看了看裏麵數額,他對著管事人點頭笑了一下:“多謝。”然後他一邊向前走,一邊用牙齒銜住信封,騰出左手將其卷成一團,鼓鼓囊囊的向下塞進了褲兜裏。管事人本想問他明晚還來不來,腳步都邁出去了,但是當著新老板的麵,他怯生生的,那話就沒能出口。金小豐陪同陸雪征並肩上樓,走出俱樂部見了星星月亮。身後保鏢快步趕上,一路小跑的到了街邊,為老板打開汽車車門。金小豐不容置疑的帶著陸雪征向汽車走去,同時悶聲悶氣的說道:“幹爹,您跟我回家,我給您找醫生過來。”陸雪征一言不發的上了汽車——他的確是需要一名醫生。金小豐的住所位於法租界,是一處很體麵的二層小樓,倒不是他個人的房子,隻是借住而已。房內先前的主人是一家回了國的法國人,裏麵一色西洋裝飾,雖然都是十年前的款式,但是華麗大方,看著依然富有美感。陸雪征甫一進門,便覺出有暖風拂麵。而金小豐把他引入二樓一間小起居室,室內卻是一派東方風情——靠牆擺著一張紅木大羅漢床,床上放著個精美的小炕桌,又隨意擱置了綢緞繡花的軟墊靠枕。羅漢床斜前方的地上,立著一架紫檀嵌玉石小屏風,雖然不是古物,但也能夠以假亂真了。除此之外,正對著羅漢床的那麵牆前,還有一副小巧桌椅,桌上擺了一套細瓷茶具。四麵壁上隱隱有幾個長方白印,想必先前那些地方都是長長久久的掛畫之處。陸雪征站在當地,打量了四周環境,末了笑了一下,覺著房間裏倒都是好東西,隻是布置的有些雜亂。而金小豐先將那床上的小炕桌搬下來放到屏風後麵,隨即走上前來,為陸雪征脫下了身上大衣。白皙的上半身袒露出來,金小豐看到他那右肩已經完全紅腫起來了。於是金小豐的肩膀也瞬間劇痛了一下。金小豐自覺胸中蘊藏著無限的溫情,可是站在陸雪征麵前,他像隻不通人性的狗熊一樣,隻會公事公辦的說道:“幹爹歇一歇吧,我這就去打電話叫醫生過來。”陸雪征走到羅漢床前坐下,倒是感覺肩上痛楚略略淡化了些許。“好。”他在溫暖的空氣中疲憊的說道:“我餓了,有沒有飯?”金小豐聽聞此言,沒說什麽,轉身繞到屏風後麵,把炕桌搬起來又放回了床上。然後他推門出去,準備飯菜。不過二十多分鍾的功夫,菜肴已經擺滿炕桌,另有幾樣點心,沒地方安置了,就用匣子盛好放在了床上。陸雪征這一年多來,沒有正經吃過一頓好飯,如今又正是餓到發昏,故而盤腿坐在炕桌前,他用左手笨拙的握了筷子,先給自己夾了一塊竹筍紅燒肉。金小豐見他那筷子用的很不順手,連忙將一隻勺子遞給了他。陸雪征不看他,放下筷子接過勺子,先是一口飯一口菜,吃相還算安穩;然而大概是由於飯菜滋味太好的緣故,他越吃越快,最後竟是到了狼吞虎咽的地步。金小豐站在一邊旁觀,從小跟著陸雪征長大的,這許多年了,他沒見幹爹這麽饞過。回身倒了一杯溫茶端過來放到桌邊,他無言的側身坐到了陸雪征身後。抬眼望著幹爹的背影,他忽然很想抱一抱對方。單是抱一抱而已,抱一抱就夠了。鼓起勇氣伸出手去,他小心避開陸雪征的痛處,慢慢俯身攬住了對方的腰。那腰纖瘦而結實,汗已經消了,所以摸上去一片光滑。他把麵頰貼上了對方的脊背,閉上眼睛靜默片刻,忽然發現陸雪征姿態僵硬,明顯是越吃越慢了。陸雪征轉過臉來,給了金小豐一個側影:“放手!”金小豐歪了腦袋盯著他眼角的淚痣,不放。陸雪征生怕牽動痛處,不敢輕易轉身。放下勺子猛一拍桌,他加重了語氣怒道:“畜生!放手!”金小豐直起腰來,果然鬆開了雙手。“做人還是做畜生,我其實都不在乎。”他在陸雪征的身後淡然說道:“我現在不敢碰您,是因為您身上有傷,我怕您疼。”陸雪征怔了一下,然後就飽了。剛才還食欲澎湃呢,現在就徹底飽了。金小豐,他從垃圾堆裏撿回來的野崽子,養活到了這麽大,不知中了什麽邪,忽然就對他動起了這種心思。二十七八歲的人了,絕不算小,平時也不是不懂事的人,可就是能拿著謬論當成道理來說,而且說的理直氣壯。不知這家夥是欠揍,還是失心瘋!這時,醫生到了。金小豐撤了炕桌,把點心匣子也都收了起來。而陸雪征光著膀子坐在床上,越看這醫生越感覺麵熟;醫生倒是坦然,拎著個箱子站在床邊,得知是傷者是讓人用鐵棒打了肩膀,便打開箱子拿出一貼臉大的黑膏藥。點根蠟燭將那膏藥烤了片刻,他也不問問陸雪征的具體傷情,照著那肩膀紅腫處,一膏藥就拍了過去!他這一下子,力道非凡。陸雪征趴在床上,饒是堅忍,可還是疼的叫出了聲音,同時腦中光芒一閃,忽然想起了這醫生的來曆——當年早在天津時,葉崇義曾經找來一位江湖郎中為自己醫治槍傷——就是這貨!他奮力扭過頭來望向醫生,沒想到此人竟會從天津流竄到了上海。而醫生神情木然的吹滅蠟燭,合起箱子轉向金小豐,平平淡淡的說道:“金先生不是第一次照顧我的生意,五十塊就夠啦!不過我是開汽車過來的,汽油費另算。”金小豐從褲兜中摸出兩張鈔票遞給醫生,又陪他走出了房門。那醫生站在門外,還向金小豐囑咐了幾句養傷事宜,陸雪征趴在房內床上,也沒細聽,隻覺後怕。陸雪征在那床上趴了小半夜,貼了膏藥的肩膀漸漸有了涼陰陰的麻木感覺,果然是不再疼了。金小豐坐在床邊,若有所思的隻是盯著陸雪征看。又是一年多沒有見,陸雪征其實也有話想要問他。不過話到嘴邊,他忽然又覺得索然無味。金小豐是十年如一日的不聲不響,所以他向來是不大關注金小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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