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崇義是位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兒,按理說,應該嬌嫩怯弱,可是他茫然的盯著前方三具狼藉屍體,心裏一點感覺都沒有,絲毫沒有畏懼情緒。葉家一家染廠、一家絲廠,在入夜之後同時起火。火光衝天,現在救火隊員還在那裏架著水龍奮力撲救,當然隻是死馬當成活馬醫。坯布原料必然是要化為灰燼了,機器受了烈焰燒炙,恐怕也是再用不得。損失太巨大了,一時間也無法統計。葉崇義站在火場之前,裸露出來的手臉皮膚被烘烤到了疼痛的程度——然而也沒有心痛欲裂,仿佛頭腦已經麻木到底了。葉崇義從不可救藥的染廠跑到了火勢稍遜的絲廠,再眼看著絲廠在烈焰中坍為廢墟。幾位經理聞訊趕來,見了這幅慘景,痛心疾首之餘無計可施,隻得是勸著四少爺先回家去,等到大火熄滅再說。於是葉崇義就這麽麵無表情的上了汽車回家。汽車開到半路,卻是被活人死人一起攔住了道路。一輛汽車緩緩停到了前方路上,車門開處,陸雪征跳了下來。葉崇義一動不動的向前望去,就見車燈璀璨,陸雪征逆光而來,還是往昔那個模樣,幹淨利落,一臉和氣。忽然抽泣似的一咧嘴,他的眼中卻是沒有淚水,淚水被大火燒幹了。這時,陸雪征已經走到了近前。陸雪征拉開車門,彎腰望向了車內的葉崇義。葉崇義扭過頭來凝視了他,呆呆的開口發出了聲音:“你要殺了我嗎?”陸雪征淡淡一笑:“一夜夫妻百日恩,我不殺你。”葉崇義緊盯著他,眼睛忽然一眨,便眨出了一顆晶瑩的大淚珠子。陸雪征知道他瘋——其實早就看出端倪了,隻是當初葉家有人壓製著他,他裝模作樣,勉強算作驕矜任性;現在父親大哥都沒了,他無所忌憚,就一天不如一天的神經質起來。伸手摸了摸葉崇義的短頭發,陸雪征低頭摘下了腕上的手表。拉過葉崇義的一隻手,他把手表放到了對方的掌心中,然後輕聲說道:“我們的關係到此為止,以後不要讓我再看到你。”葉崇義聽到這裏,忽然戰栗了一下,帶著哭腔喚道:“雪哥——”陸雪征安撫似的拍了拍他的手臂,最後柔聲說道:“把嗎啡戒掉,好好活著。”隨即他挺起腰背,毫無留戀的轉身離去了。葉崇義緊緊握著那隻手表,身體哆嗦成了一片風中枯葉。他不知道事態為什麽會發展到這般地步,他隻是愛陸雪征。在此之前他從沒這樣深刻的愛過一個人——他承認自己脾氣暴躁、性情乖戾,可他沒有壞心,他隻是愛陸雪征。從這夜起,葉崇義果然是在陸雪征的生活中消失了。陸雪征偶爾會想起他——想想而已。他和葉崇義糾纏太久了,除非無情無義沒心沒肺,否則不可能轉眼便把對方忘得一幹二淨。想到這麽一個顛三倒四的東西竟然也能全須全尾的活到了二十幾歲,他就忍不住要苦笑。苦笑歸苦笑,他絕不敢再去招惹對方。瘋子就是瘋子,和瘋子在一起,能混出什麽好下場來?一隻小野狗跑來了金公館門前,一天一頓的吃那殘羹剩飯。掃院子的小仆人看它小的可憐,像個毛球,就從廚房找出各樣零碎飲食喂給它。小野狗得寸進尺,試試探探的進了院子,想要取得家狗身份。結果小灰貓偶然在院內發現了它的存在,氣的毛發倒豎,尾巴翹起老高,上前就向那小野狗拍出了一爪。小野狗受到襲擊,立刻齜牙狂吠,作出反抗。一貓一狗就此咬做一團,末了還是陸雪征聞聲趕來,一腳踢開小野狗,又彎腰抱起小灰貓。小灰貓這回貓仗人勢,擊退勁敵,越發得意的喵喵大叫,露出口中幾顆尖牙。陸雪征像抱孩子似的抱著它,一路顛顛跑回樓內,因為已經把貓當成了人,所以還煞有介事的做出了訓導:“小灰灰,人家也礙不到你什麽,你怎麽這樣霸道?”小灰貓實在是不會說人話,隻得高一聲低一聲的亂吵了一通,想必也是發表了許多見解,可惜無人聆聽——陸雪征把它放回地上之後,便心不在焉的上樓回到了書房。在書房內,陸雪征和金小豐商議正事。正事一共有兩件。第一件是盛國綱那邊不忘舊仇,還是想要置金光耀於死地;第二件是金光耀手下的二老板派人前來聯絡,想要幹掉法租界內的一位對頭——可笑的是,這位對頭又並非盛國綱。這樣兩件正事,單拿出哪一件都是平常無奇,然而如今湊在一起,就憑空生出了一點“造化弄人”的趣味。金光耀這人現在深居簡出,很是難殺,所以著急不得,可以讓金小豐先去觀察留意著,慢慢再找破綻動手;至於金家二老板這邊,陸雪征因為情緒不錯,所以起了閑心,願意親自去接這一單生意。正事商議至此,也就得出結論、告一段落。金小豐起身離去,而陸雪征把兩隻腳架在寫字台上,一手攥著份三流小報,一手拿著隻大白梨,一邊吃梨一邊看報。報上登載了一篇桃色豔聞,將那細節描述的繪聲繪色、活靈活現,陸雪征把這條新聞反複閱讀三遍,褲襠那裏就支起了帳篷。他年紀輕、身體棒,欲望其實偏於強烈。先前雖然也時常憋的難熬,但是隔三差五的,畢竟總還有個解饞的機會。如今可好,茹素到底,下身那條命根子日夜孤獨,已然是許久沒有嚐過肉味了。丟開小報站起來,他接連幾口吃掉白梨,而後扔下梨核走到書架前,想要找本佛經出來修身養性。鬼使神差的抽出一本《紅樓夢》,他隨手翻開,卻是正看到賈璉“將小廝內有清俊的選來出火”。若有所思的合上書本,他忽然想到:“李純這孩子半大不小的,模樣也很好,倒是可以一用。”李純是他的私有財產,可以由他任意處置。於是他走過去拉開房門,對著走廊就大喊了一聲:“李純!”一名正在掃地的小仆人聞聲跑來,語氣天真的告訴他:“李純開車出門買西瓜去啦!您有什麽吩咐嗎?我來做。”陸雪征並非饑不擇食的人。看了小仆人一眼,他一揮手:“沒事,你下去吧。”小仆人答應了一聲,拎著笤帚乖乖跑開了。第39章 切磋陸雪征頗想拿李純“出火”,然而李純顯然是更愛遊玩,竟是一直流連到傍晚時分方歸,且用汽車載回六七個奇長的大西瓜。指揮仆人將西瓜逐個搬運進樓,他一派天真的跑到陸雪征麵前,笑嘻嘻的說道:“幹爹,今年的西瓜好,很甜呢!”陸雪征今晚和那金家二老板有約,故而此刻無暇去品嚐西瓜。將一隻早預備好的皮箱遞到李純手中,他一馬當先的向外走去:“開車,去小白樓。”李純答應一聲,不假思索的立刻跟上。在小白樓附近的一家俄國館子裏,陸雪征見到了等候已久的金家二老板。二老板年紀輕輕,麵色蒼白,是個病歪歪的美男子,弱柳扶風的向陸雪征做出寒暄,居然也能有說有笑。陸雪征先前和此人並不相識,如今也無意東拉西扯的去攀交情,故而有一說一,直奔主題。二老板顯然是殺敵心切,所以很是大方,直接就命隨從奉上一半報酬作為定金,又請陸雪征站到窗前,親自將那仇人指給他瞧——仇人是位花花公子,乘著汽車前來道路對麵的秋香別墅消遣,而陸雪征等人站在二樓雅間窗前,借著下方路燈光芒,正是能將對方麵貌看個一清二楚。花花公子生的方麵大耳,十分富態,胖墩墩的站在街邊,與身邊隨從交談不止。陸雪征今晚本是前來收取定金和確定目標,然而此刻見對方身軀龐大,戒備全無,實在是個最好不過的下手時機,便心中一動,迅速掃視了樓下前後的道路情況。一手從李純那裏接過手槍,他也沒和那二老板打招呼,本能似的便扭頭衝出雅間跑下樓梯,離弦之箭一樣衝出了館子大門。腳步不停的抬起手來,他也不加瞄準,下意識的就扣動了扳機。而在槍聲響起的同時,他仿佛鬼影一般,已經瞬間掠過平坦馬路,消失在了前方的陰暗小巷之中。陸雪征知道自己準確無誤的打爆了對方的頭顱。他並沒有後怕的感覺,步伐輕鬆的隻是奔跑。伶伶俐俐的繞開小胡同中的垃圾堆與臭水溝,他像一個大頑童似的,蹦蹦跳跳的竄上了另一條繁華大街。叫來一輛黃包車坐上去,他回家了。四十分鍾後,李純也開車回來了,拎著滿滿登登一皮箱鈔票。他依然惦記著自己挑選回來的西瓜。跑去廚房切開了一個一瞧,果然是紅瓤多汁,味道甜美。他自己先吭哧吭哧的吃了個過癮,然後將精選出來的幾塊西瓜放到托盤上,特地端著送到了陸雪征麵前。陸雪征今天要了一條人命,掙來一箱金錢,又做了一番長跑;痛快淋漓,興致高昂,早把“出火”一事拋到了腦後。心不在焉的吃了一塊西瓜,他把金小豐叫到樓下一間寬敞空房內,讓對方陪自己“鬆鬆筋骨”。金小豐十分樂意——他早就想和陸雪征比試一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