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適野感覺好了不少,他不再不受控製地出冷汗,而有更多精神去注意別的了,他感覺到一杯溫熱的水塞入自己的掌心。  借著熨帖的溫度,他鼓起勇氣,抬抬眼睛,將目光從紋路扭曲的木地板上挪到溫別玉臉上,他望著溫別玉,不知道是不是不慎流露了些許脆弱,溫別玉的手伸過來了,很安撫地碰了俞適野一下,對俞適野說:  “躺下吧。”  俞適野乖乖躺下去。  溫別玉也跟著躺了上來,就在俞適野的身旁。  他瞧著俞適野的臉色,見俞適野神色好了不少,便探過去,趴在俞適野的身上,低低一笑:“和以前一樣,我們睡在同張床上。”  俞適野也笑。  笑容能夠衝淡內心的恐慌。  他被溫別玉提醒了,目光在室內逡巡著,看見正對著床鋪的書桌,書桌底下的雜物箱,陳舊的籃球在裏頭露出半個腦袋,照耀著自己過去和溫別玉一同運動的時光;還有床鋪旁邊的兩個床頭櫃,像床的兩隻耳朵,高三的下半學期,他幾乎住在了這裏,於是其中一個櫃子連同半邊床鋪,都屬於了他。  鬆動的柵欄好似又被加上了一層防護。  這層防護像層厚實的皮毛,裹住了俞適野,讓他暫時從冰冷的環境中解脫出來。  “是和以前一樣,哪裏都一樣。”他頓了下,看著自己睡著的位置,突然說,“不過我過去睡在另外一側,這是你睡的位置。”  “不是。”  俞適野挑挑眉,略帶疑惑。  “從你離開之後,就不是了。”溫別玉敲敲床的另一邊,輕巧回答,“從那一天開始,你的位置就被我占據了,它現在是我的位置了。而我原來的位置,還是我的位置,你已經沒有位置的。你剩下的所有位置,就是我們現在這種姿勢下的……”  溫別玉難得衝俞適野揚揚眉。  “我身上的一點點。”  “這也不是不行。”俞適野彎起嘴角,伸出手臂,攬著人的腰,在對方耳旁喁喁細語,“不過,你還記得我為什麽會睡那一頭吧?因為我睡覺的時候習慣往左滾,如果直接睡在左側,向旁邊一滾,馬上滾到了地板上,以前是我自己一個人滾下去,現在的話,很可能就是我們一起下去了,腦袋一起撞在地板上……”  “……”溫別玉開始深思熟慮。  俞適野瞅著人的表情,看對方的神色漸漸往舍生取義的方向移動,頓覺好笑,連忙做了個打斷:“當然,辦法總比困難多。我們可以——”  他朝床的旁邊一看,看見了床頭櫃,於是把它拖出來做臨時道具。  “把這個往外挪一點,當個護欄,擋一擋,就掉不下去了。”  “就你辦法多。”  溫別玉輕哼一聲,將床頭櫃推回牆邊,可能力量一時用得大了些,將兩個抽屜直接震得滑了開來。  俞適野順勢伸了把手,將第一個抽屜退回去,要推第二個的時候,才發現裏頭放了個白色的信封。  一眾熟悉的物品之上,放置了份陌生的信封。  信封是純白的,上邊一個字也沒有,隻有泛黃的邊角,昭示了些時間的痕跡。  俞適野頗感奇怪,上手一摸,就摸出裏頭收著封信:“怎麽這裏還有一封信?是我離開之後你放進去的嗎?”  但溫別玉也不認識這封信。  他搖搖頭:“不是我的。”  說完了,他皺眉思索片刻,告訴俞適野:“我已經好久沒有睡這邊了,更不會去動櫃子,有可能是我雇的阿姨,從地板上撿到了放進去的……也不對。”  他自己提出可能性,又自己將這個可能性否定。  “阿姨就算撿到了什麽東西,也不會隨便放進去的,也許是我爸媽放的?”  “你爸媽?”  俞適野依然覺得有點奇怪,他低聲自語著,將手上的信翻來覆去地看。  “看著這封信也有些年頭了,你爸媽是什麽時候將信落到這裏的,都沒有來找找嗎?”  自看見了這封信開始,他心裏頭就有模模糊糊的懷疑,但又搞不太清楚,自己到底在懷疑些什麽,封口沒有封,他輕捏信封的兩邊,即刻將封口打了開來,看見收在裏頭的,微泛褶皺的信紙。  那是沾了水後的痕跡,斑斑點點印在信紙上,像極了人的淚眼……  心髒過電似的麻痹了一下,隱隱約約的預感,變成了真。  俞適野突然明白了手裏的信是什麽。  虛偽的,脆弱的防護在眨眼間崩碎,一直困在心中的東西傾瀉而出。  他臉上血色在眨眼間褪個幹淨。  而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在意識到手中信件的同時,他還聽見溫別玉還在說話:“我怎麽知道?也許這封信對他們來說不是特別重要,所以丟了也沒有找,也許……”  還在舉例的溫別玉看見了俞適野來不及藏起來的表情。  他同樣意識到了什麽。  他嘴唇動了兩下,真相沒有經過大腦,而本能地,自行從口中吐露出來:  “也許這是和我有關的……”  最糟糕的情況,連夢中都恐懼的未來,還是出現在眼前了——  俞適野看見溫別玉衝自己伸出手,他的目標是他手上的那封信。  而他倉惶地抽手,將信封藏在自己的身後,他的手肘重重撞到了木製床頭,半邊胳膊都是麻痹的,他還想要將東西藏起來,可麻木的手完成不了這一舉動,而浮現在溫別玉臉上的茫然和無措,也像束縛帶一樣,將俞適野死死捆在原地,讓他一動不能動。  他聽見溫別玉的聲音。  “這是爺爺的……”  這是爺爺的信。  “這是爺爺留下的……”  這是爺爺留下的遺書。  “你所知道的事情,你一直沒有告訴我,是因為,爺爺是……”  溫別玉的聲音很輕,怯怯的,像個做錯了的孩子,手足無措地看著他。  這一刻,他們似乎都在逃避真相。  但血色淋漓的真相,依然迫近他們。  於是溫別玉最終說出了這兩個字。  “自殺……”  飛旋著的暈眩擊中了俞適野,鋪天蓋地的血液再度淹沒過來,它們流動,攀爬,凝固,最終環繞著俞適野,合成一棟紅色的房子。  沒有窗戶也沒有門的,暗沉沉,冷冰冰的囚室。  俞適野覺得自己隻是輕輕用了力,可不知怎麽的,掌心被指甲劃破,手上的血灑在了白色的信封上,他恍惚著拿手去擦,沒有用,隻將血跡越擦越多……  突地,他看見溫別玉抓住自己的手掌。  但眼睛所見的圖像似乎不能被大腦解讀,俞適野依然連著掙紮幾下,實在動彈不了,才慢慢停下來。  他望著溫別玉。  溫別玉嘴唇在動,對方在說話。  對方在說什麽?  俞適野思考著,他的耳朵似乎失去了作用,完全聽不見來自對方的聲音,也有可能是關著他的紅房子——它是一個合格的看守,屏蔽著他和外界的接觸,他能看見溫別玉,但無法聽見,無法感覺。  他很想抓住溫別玉。  但是,但是……  俞適野看著自己的手,他拚命地想讓手指動一動,可意誌和身軀是兩樣東西,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溫別玉將收在他掌心的信封拿走。  泛黃的白信封染了血,血液在上邊塗出扭曲的圖案。  俞適野眼前出現了重影,一道影子是現在,一道影子是從前。  現在和從前反複交疊著,把他的視線變得花花綠綠,又在毫無預兆的時候齊齊轉變,轉變為黯淡冷酷的血光……  空氣似乎變得稀薄了。  俞適野很用力地呼吸,依然隻能吸取到少量的氧氣。  他開始感覺暈眩,但在暈眩到達頂峰之前,他的身體驀然一抖,從坐在床上變成站在地上,他被人撐著,溫別玉撐著他。  他看見對方臉上有些濕痕,正急切地望著自己,說了一長串話。  他依然聽不見,但是下一刻,溫別玉就用肩膀頂著他,扶著他向外走去。  他們馬上要到房間的門口。  他看見溫別玉的雙手空空如也,除了用力扶住自己,裏頭什麽也沒有。  信呢?  別玉爺爺寫的信呢?  俞適野茫然地想,不覺微微轉動腦袋,尋找著本該出現在溫別玉手上的信件,很快,他在房間的桌子上看見了那封刺目的信。  信如此顯眼,但溫別玉卻像看不見,撐著俞適野,很快穿過房門。  兩人距離信件越來越遠。  俞適野懼怕著這封信,如同他懼怕過去的事情。  可都到了這個時間,溫別玉應該知道了,信中也許寫著別玉爺爺對別玉的心……  不能這樣子。  我要做點反應,什麽反應都好。  他極力地撞擊著困住自己的紅色房間,一陣陣宛如地震的動蕩之中,他仿佛聽見溫別玉的聲音:  “小野,這不是你的錯,不要難過,我們先離開這裏……這不是你的錯,我們先離開這裏……”  溫別玉反反複複地念著同樣的話,他惶恐得無以複加,不止因為爺爺,更因為俞適野。  無論如何,先帶小野離開這裏再說。  他撐著人走到半路,突然有道相反的力量牽扯住他,他轉頭一看,看見俞適野的一隻手撐在門框上。  俞適野閉著眼睛,無止境的暈眩和麻木中,他從喉嚨裏擠出一個字。  “……信。”  “信先放著,我先帶你離開這裏。”溫別玉慌亂回應,他還想用力,但又得到了俞適野的一聲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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