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就這兩天了……”  這通電話裏,奶奶的聲音非常低,這一句尤其低。低得俞適野都沒聽清楚,再問了一遍:“奶奶,你剛才說什麽?”  “我說,”奶奶的聲音大了一些,“我就要回去了,有沒有什麽想要我帶的?”  俞適野笑了:“我都多大了,還能像小時候那樣,每次你出門就纏著你帶東西回來?什麽都不用帶,奶奶你把自己帶回來,就好了……”  話沒有說話,電話那頭突然傳來了“嘀——嘀——”的聲音。  就像是……  醫療儀器的警報音。  俞適野心跳漏了一拍,他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連叫兩聲:“奶奶,奶奶?”  溫別玉也跟著站了起來,關切問:“小野,怎麽了?”  可再也沒有回應。  電話被掛斷了。第六十一章   掛斷了的電話再也打不進去, 不用思考, 也知道那頭出了事。  俞適野的心髒飛速跳動,像是服用了過量的咖啡因般讓人全身沁出冷汗,他勉強鎮定, 腦袋轉了一圈,轉到範素懷身上, 但不等他將電話打過去,俞汝霖的電話先來了。  他接起來, 俞汝霖給了他一個地址。  “來這裏。你奶奶……”  這是他第一次聽見俞汝霖的聲音這麽飄忽,像是深秋裏一片正蕩在風中的落葉。  “快不行了……”  俞適野的腦袋,輕輕嗡了一聲。  他被人投入到了大海, 漫無邊際的深藍裏, 他感覺到了窒息般的重壓,可也從中找到了屬於大海的沉靜。這讓他一麵感覺到內髒被碾壓的痛苦,一麵又無端鎮定。  他沉默地揀起外套穿上, 和溫別玉一起出了門, 等來到車庫前,不等溫別玉說話,就將手裏頭的車鑰匙遞給溫別玉。  “你來開車吧,我怕我現在開車不夠安全。”  “小野……”溫別玉說了一聲,詞窮了。  “沒關係, 先到地頭再看看。”俞適野搖搖頭, 便上了車,坐到副駕駛座。  一路無話, 等兩人安全到了目的地,還沒來得及推開虛掩的門,一道餘怒未消的聲音就從敞開的縫隙裏透露出來:“天天說照顧媽照顧媽,也不知道怎麽照顧的,直接把媽照顧死了嗎?!”  “你少說兩句。”  “大哥沒有說錯,年年做體檢,怎麽這病就沒有檢查出來呢?這是四哥的不是!……”  俞適野推開了門。  一道縫隙似的光猛地大漲,漲花了人的眼,等俞適野眼中的光褪去,會客廳中的一切暴露在視野之中。  偌大的會客廳差不多被占滿了,俞家是一個大家庭,奶奶總共生了五個孩子,三子兩女。剛才說話的三道聲音中,一男兩女,男的是他的大伯,勸大伯少說兩句的是他的妻子,剩下最後一道聲音,是奶奶最好的女兒,他的小姑。  而俞汝霖排行第四,正是小姑口中的四哥。  他的目光在大伯和小姑臉上掠過,看見大伯兀自氣憤的表情和小姑雙目通紅的樣子,接著他看向其他人,其他人的神態並不如他們那樣外露,但神色也是陰沉沉的,每每用眼神掃過俞汝霖時,總像蘊藏著雷霆閃電。  如果說直接的責備是明槍,這些無聲的冷待便是暗箭,明槍暗箭,齊齊射向站在中央的孤零零的人。  這是一整個房間,可房間已被人為切割成了兩塊,一塊是俞汝霖,另一塊是其餘人。  俞汝霖可能從未有過這樣孤立無援的感覺,分明置身於鬧市,但與周圍的其他人格格不入,就像是站在個向外探伸,隻得一片薄薄岩層的懸崖上,朝下一望,黑黢黢,看不見底。  他本能地搜尋救援的繩索。  俞適野看見俞汝霖的目光朝向他的妻子,自己的母親。  可坐在沙發上的許音華依然優雅,依然矜持,她冷漠地,啜著杯中的茶,一眼也不吵俞汝霖看去,將無聲的冷漠表現得淋漓盡致。  然後——  然後,俞適野的視線和俞汝霖的對上了。  在被妻子拒絕以後,俞汝霖求援的目光落在了俞適野身上,可還沒等俞適野做出反應,俞汝霖像是悚然驚悚一樣,狼狽地倉促地將目光給撇開了。  說不好是什麽感覺在心中蔓延。  可能多少有些被喚起了過往回憶的冰涼,但是至少……  他的目光轉向旁邊,正和溫別玉關切又焦急的目光對上了,那雙眼睛裏,盛滿掛懷和支持,還有和他相近的痛苦。  俞適野在心底長長送了一口氣。  他什麽也沒說,抓住溫別玉的手,牢牢的,將人抓在自己的身旁。  至少還有你。  這時,哢嚓一聲,病房的門被打開,一身黑色裙子的範素懷從中走出來,她神情很沉鬱,帶著濃鬱但克製的哀傷:“老人家希望你們都進去,最後見一麵,說說話。”  無處依靠的俞汝霖在這時像是被點燃了的炮仗,迸發出猛烈的怒火來。  “你平常是怎麽照顧我媽的,你早就知道她的病情了對不對?你就這樣看著她送命?你到底在打什麽注意?”  範素懷神色冷肅,並未回答俞汝霖的質疑,有人先她一步打斷了俞汝霖的話。  “好了,”俞適野的二伯說了話,他心煩意亂,“吵什麽吵?媽就在裏頭聽著,都什麽時候了,你們還不想讓她安心?”  這話被賦予了神奇的魔力,沒人再說什麽,連暴怒的俞汝霖也在一瞬間頹唐下來,和眾人一起,沉默地走進房間,圍繞在病床之前。  俞適野並非此處的主角,他是小輩,和其餘的兄弟姐妹一起,走在最後,進去的時候,隻剩下床尾的位置。  他是垂著眼睛的,最先映入眼簾的,除了晃著光的瓷磚外,就是白生生的杆子和白慘慘的床單。  他在這處停頓些許,像攢些力量,才能一鼓作氣,抬起眼瞼。  視線擴大了。  微微起伏的被褥映入俞適野的雙眼,被褥被撐起的幅度是這樣小,如同沒鋪整齊的被子天然蜷起的幅度……而不是有一個人正躺在裏頭。  他屏息著,再向上看,總算看見床頭的人。  幹瘦的老太太躺在白色的病床上,將床鋪都襯得大了。  等看清老人的模樣,俞適野的心倏地往下沉。  她眼神渾噩,神思潰散,任何一個人都能看出,躺在這裏的老人已經走到了生命彌留的階段。  但奶奶很慈祥,一如既往的慈祥。  她的臉上並沒有將要離去的不甘,反而如同在自家的後花園裏打個盹兒,蜂蝶在她身旁忙碌,她則安然倚著陽光與花香,睡意昏沉。  相形之下,他們倒像是前來打斷她的不速之客。  範素懷也進來了,她湊到奶奶耳朵旁,輕輕喊了兩聲。  一點靈光閃現在那雙昏沉的視線之中,奶奶像是被人叫醒,先轉了轉眼珠,接著,慢慢挪動腦袋,目光從床旁邊一路看過去,看著自己的孩子、親人。  “媽!”大伯蹲下來,激動地說,“你不要怕,你會沒事的,放心,我們會請最好的醫生來治療你,把你治好,你一定會長命百歲的——”  奶奶牽動嘴角,微微一笑,充滿著母親對鬧騰的孩子的縱容。  她沒說什麽,繼續看著,當目光看到俞汝霖的時候。  俞適野注意到了。  奶奶的眼中,是有些遺憾的。  這時候,俞汝霖哭了,他同樣蹲了下來,拉住奶奶的手,翻來覆去地說著同一句話:“媽,你怎麽能這樣,你怎麽能這樣——”  遺憾變成了些微的歎息,可奶奶同樣沒有說什麽,她的目光再度向下,一路看過所有親人,直至來到俞適野這一處。  俞適野以為奶奶會和自己說些什麽的。  可是沒有,奶奶隻將目光落在他的身側,定定望了一下,綻出一點欣然。  俞適野循著奶奶的目光看去,看見自己和溫別玉交握的手。  等他再抬起目光的時候,奶奶已經收回了視線,她不再看著什麽人,隻望向房間的天花板,這時候,她開始說話了:  “遺產……我已經分好了……找律師見證過……”  “媽!”  此起彼伏的叫聲一下子響起,沸沸揚揚充塞病房,好在時間並不長,讓奶奶得以繼續說下去。  “半年前發現癌症,晚期,我選擇保守治療……這個決定,和你們其中的任何一個人……都沒有關係。是我自己的想法……本來,想和你們說的……但你們肯定會反對……幹脆誰都不說了……”  “我覺得……我該盡的責任,已經盡了……該過的好日子,也過完了……你們也不用再說什麽……反正,我就是這麽任性……”  奶奶長長地歇了了一段。  她的眼中的光暗下去,可也許隻是被打磨得更加溫柔了,她仿佛看見了什麽,連嘴角的笑容都變得甜蜜起來。  “素懷。”  奶奶輕喚了一聲。  “我在。”範素懷說。  “我好看嗎?”老人嘟囔著,“我是不是老了,生病了,氣色不好了?……”  “不,您很漂亮。”範素懷柔聲說,她似乎明白奶奶想問什麽,追著補了句,“無論誰來看您,都會覺得您很漂亮的。不信您問問別人?”  “對,”稀稀落落的聲音響起來,病房裏的其他人緊跟著說,“您最漂亮了。”  奶奶似乎放心了,她動動手指,費力地抬起胳膊,眾人這才發現她手裏一直按著一張相片,那是他們父親的相片。  奶奶摩挲著相片,目光膠著在這張照片上,最後的最後,她誰也不看,隻專注地看著自己的愛人,一如相片裏英俊的男人,誰也不看,隻看著她。  她的笑容變得輕盈,就像她此刻的聲音:  “好了,他來接我了……”  老人欣慰地閉上眼睛,她的頭輕輕歪下,歪在枕頭上。  她睡著了,並在睡夢中,奔赴一場重要的約會。  病房裏的氣氛凝固了,直到床頭儀器上跳動的線拉成平直,滴滴滴的警報音急劇響起,此起彼伏的哭聲才將封閉式的痛苦給擊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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