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適野牽著溫別玉的手,把溫別玉帶到餐桌旁,坐下。 坐下的時候,他注意到對麵的俞汝霖。對方並未針對眼前的情況表露什麽,臉上兀自帶著一成不變的漠然。他連看也不看溫別玉,目光徑自落在自己身上,眼球裏明晃晃是自己的影子,連這影子,都是單薄而片麵的。 依然是俞汝霖在說話。 “既然你知道自己的錯誤,就要改正。你想做慈善,可以。但做生意無需和做慈善混合。賺錢的歸賺錢的,花錢的歸花錢的,不要總像個小孩子一樣,連自己的目的都弄不明白……” 但這一次,俞適野打斷了對方,他很客氣地說: “爸爸,這件事先放放吧,我們說點別的事情。之前在網上傳得沸沸揚揚的我和滕宣之間的緋聞,是您授意的吧?” “是我。”俞汝霖回答得很平靜,根本不覺得這有什麽。 “我想也是。”俞適野輕輕點頭,“媽媽雖然交往了不少人,但這不是她會做的事情。能冒昧問一句,您做這件事的時候是怎麽想的嗎?是覺得老婆出軌,麵子上下不來台;兒子花一花,倒是沒多大事嗎?” “這件事給你造成影響了嗎?”俞汝霖審視俞適野,“本來就是捕風捉影的消息,過幾天自然消失得幹幹淨淨。這麽一點小事,你也好拿來質問你的父親?俞適野,我很早就對你說過,你該——” “‘你該學得長大一點了’。”俞適野將俞汝霖會說的話重複出來,他覺得有些好笑,於是挑起嘴角,“爸爸,您覺得怎麽樣算長大一些?是賺很多很多的錢,卻還是受董事會的控製,連自己想做的項目都不能徹底推行;或者是明明和妻子沒有感情,卻為了自己的麵子與形象,為了不在老人眼中看見失望,所以捏著鼻子過同床異夢的日子……” “俞適野!”俞汝霖勃然變色,“你就這樣和你父親說話?” 垂死的病人總是能夠看清很多的東西,世界的虛偽和矯飾在他們麵前逐漸無所遁形。有些人不顧一切地將之宣泄於口,而有些人選擇沉默,選擇將秘密帶入墳墓。 不說話,絕不代表無話可說。 俞適野可以選擇將這些秘密埋入地底,也可以選擇再將它們從地底挖出來。 當他終於決定使用它們的那一刻,它們就成了他手中致命的槍械與毒藥。 俞適野的眼中合著一層光,光裏是薄薄的譏嘲。 “爸爸,我們隻是在禮貌地互相討論而已。顯而易見,這些問題你不大答得上來,那麽我就可以很明確地告訴您:真是抱歉,您這種的成功人生我一點兒也不想要。像我這種沒有遠見,心胸狹隘,不好好賺錢的兒子,現在對您隻有一個要求。” 他輕言慢語。 “好歹我是結了婚擁有上市公司的人,為了我家庭的和睦,為了我公司的穩定,您是不是該就這次的事情跟我道個歉呢?” “你的公司,”俞汝霖脫口就是冷笑,“那間小公司——” “沒錯。”俞適野告訴他,“既沒有俞氏集團的大批資金注入,也沒有俞氏集團的大批股東入駐的,我的小公司。” 俞汝霖的臉倏然漲紅,青筋從脖子爆出來,突突直跳。他開始憤怒,憤怒燒毀了他的冷漠和高高在上,他再也無法端坐在自己的寶座上俯瞰著兒子,他驀地從座位上站起來了! 俞適野還坐著。 他眼中薄薄的嘲諷已經變成了平靜。 並沒有必要生氣,時間是在不知不覺流逝的,改變是在不知不覺發生的,當然連同力量的增減,時至今日,他已不再是在國外打工維持學費的孩子了。 俞汝霖終於會發現,當他再想要行使父權打壓和控製俞適野的時候,他已無從下手。 因為俞適野再不需要依賴他,從他身上得到任何東西。 因為坐在對麵的孩子,在不知不覺裏,已經比他更加高大。 之所以今日才發現,隻是因為俞適野對自己的父親始終寬大,勝利者總是寬大的。 俞適野失笑道:“當然,您也可以不說。不過所有的權威和恩情,總在秤子上,用一次,少一點——別玉。”他對溫別玉伸出手,“我們走吧。” *** 兩人一路出了別墅,俞適野坐進溫別玉的車子,汽車發動,背後的房子連同背後的人,都被遠遠拋下。 車廂有點靜,隻有自日本求來的禦守,在後視燈上晃晃蕩蕩。這些禦守,俞適野一份,溫別玉一份,同樣的東西掛在不同的車子內,就產生了些冥冥的聯係,隔得再遠,也能感應。 俞適野看了禦守一會,先打破沉默。他笑道:“本來不想讓你看見這些的,不過紙總是包不住火,你現在看見了,也差不多能夠猜到……我爸爸婚內出軌,我媽媽同樣婚內出軌。這一件事是我爸先起頭的,從這方麵來說,我媽是受害者。我不知道她和我爸爸達成了什麽協議,可能總歸日子是要過下去的吧。” 俞適野淡淡地說,並不對許音華的行為做過多的評價。接下來他說到俞汝霖,他並不需要想,很簡單便出口,也許這些話已經在他心中藏了很久: “有時候我覺得他有點假。他既不想做一個好丈夫,但為了社會的眼光和奶奶的期待,還是去忍耐;他也不太想做一個好父親,但出於無可奈何的責任和約定俗成的倫理,還是去承受。他永遠在扮演別的角色,可又總是消極怠工。他演得不開心,觀眾看得也不盡興……真是一出敷衍糟糕的話劇。” 接著是一段隻有喇叭鳴響和車流喧囂的時間。 光讓物的影撲在擋風玻璃上,灰色的亂影對著車中的溫別玉張牙舞爪,威脅恐嚇。 陽光太亮,溫別玉扶著方向盤的手有點發抖,他用力閉了一下眼睛,再張開,可眼前還是亂晃著離奇的光線。 “俞適野,我……我記得,你和我在一起的時候,你同家裏的關係很好,那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你發現的這一點?” 溫別玉的聲音突然變得很輕很輕。 紅燈亮起,他在被人按下了暫停鍵的車流之中,轉看俞適野。 “……是在我們分手的時候嗎?” 倉促的話撕開了心靈角落的垂幔,露出垂幔後邊雜亂無章的角落。 過去的事情俞適野已經不再在意。可是發生過的的事情不會消失,曾經體會的絕望也還留下空洞的殘骸……俞適野的目光浮動幾下,重新沉穩。 他避重就輕:“是在我們分開之後,你別想太多。” 如果世界上還有一個人了解俞適野,那一定是溫別玉。 他在對方說出這句話之後,眼見綠燈長亮,重重踩下油門,車子風馳電掣駛出去,快速靈活的穿行於密集車流的同時,也脫離了回俞適野家中的道路。 俞適野吃了一驚:“別玉?你在幹什麽?” 溫別玉:“帶你去一個地方。” 這句話後,溫別玉閉緊嘴巴,車子依然開得飛快,兩側的景色飛快地更迭著,從陌生變得熟悉,最後,當車子再駛過一個拐角,駛過俞適野和溫別玉共同考上的大學的時候,俞適野忽然有些口幹舌燥。 他內心躥出一個想法,可這個想法是不可能的,沒有人會這樣做的…… 他否認著自己的猜測,然而車子還是在他記憶中的小區停下來。 溫別玉下了車,拉住俞適野的手,一路帶著人向前,直到一扇狹窄的門前。 狹窄的門,斑駁的漆,還有熟悉的門牌數字。 他從兜裏掏出鑰匙,鑰匙插進鎖眼,隻差一旋,便能將房門打開。 兩人都在這裏僵了很久。 終於,溫別玉將門旋開。 門打開,是時光撲麵。 鍋碗瓢盆,床桌椅櫃,小小的房間裏有緊湊的擺設,各歸各位的陳列喚起了藏在俞適野記憶中的一幅幅畫麵。 “這是……”他的聲音甚至帶上了一絲無措,“我們當年租的房子……” 這是他們當年當年組的房子。 房子裏有他們當年做的裝飾。 這扇門之外,時間匆匆年輪增遞,一切日新月異;這扇門裏頭,無言的家具恒久地固守最初的約定,如被封存於琥珀的蟲蟻,千百年不改容顏。 分別後的很長很長時間裏,有很多很多事情。 溫別玉恍惚茫然或認真痛苦地做了,可說不出口,無法說出口。 他將自己藏在心中的匣子拿出來打開來,從中取出一樣很寶貝的,攤在另一個人麵前,低聲下氣,想以此交換些自己應該知道的秘密。 就算這秘密使人痛苦。 “俞適野,告訴我,是不是……”他喉嚨發緊,“是不是那一天?” 俞適野的下頷繃起了,很肅然,很冷硬,他的嘴角抿得很直,直得好像這輩子都不會再開口說一個字。 可是溫別玉同樣堅持不懈的看著人,俞適野不開口,他就不挪眼。 對峙到最後,還是俞適野認輸了,站在這棟最初屬於他們的房子麵前,他承認了。 “是。” 溫別玉嘴裏的那一天,是他們正式分開的一天。 俞適野想要回憶這一日,可記憶卻擅作主張,隨意的往時間的上遊回溯一段,回到了更久遠的過去,回到了事情發生的最初。 那是他們開學第二個月的月末。 夏日的氣息還殘留在十月份的天空裏,還未休眠的蟲鳥在窗外的枝梢上賣力地清唱,小小的房子裏有盞明亮的光,屋子裏的床還不夠大,僅有一米五,需要他們相擁著才能睡下去。 可這是俞適野找到房子,是獨屬於他們的空間與家,家裏什麽都有,還有你心心念念隨時想要見到的人。 窗外的一點喧囂反襯了屋內的安靜。 俞適野躺在床上休息,溫別玉站在窗前講電話,他正和爺爺通電話。 自上大學以來,他們已經接連回去了好幾趟。 他們擔憂的事情並沒有發生,溫別玉的爺爺和護工獨自留在家中,過得不錯,老人精神健旺,每一次他們回去,都會興致高漲得拉著他們談天說地,說過去的事情。 連著幾回都是這樣,溫別玉總算稍稍將心放下,生活也跟著步入正軌,日常在學校,每一周到兩周,必然回去看爺爺。 這一次,因為一項推不掉的學生會活動,溫別玉打電話給爺爺,說了可能會遲一周回去的消息。爺爺在電話那頭可不以為然了,說自己完全可以,叮囑孫子好好學習,還讓溫別玉叫俞適野也別回來,難得的周末,好好在上海玩一玩。 等溫別玉掛了電話,躺在床上的他翻了個身,伸手向溫別玉要抱抱,建議道:“你回不去我可以回去啊,都回去了那麽多次,之前也這樣,這周就我單獨回去陪他吧。” “這,爺爺說不必……”溫別玉有點遲疑。 “哎,你不要看老人嘴裏說著沒事沒事,孩子孫子你們自由地去外界拚搏,實際上他們可和人在一起了。就是不好意思說。”俞適野托著腮,一針見血指出來,“可能覺得老了卻想要人陪,總有些羞愧。” 溫別玉被俞適野輕而易舉地說服了。 “明天麻煩你了。” “到現在還說這種話嗎?”俞適野有些不滿,一轉眼又興致勃勃,“如果你今天晚上主動,那我就不麻煩,一點都不麻煩。” 溫別玉看來的眼,是夜的眼,羞澀裏常含著永遠也看不膩的誘惑。 那天晚上,兩人都很盡興。 等到第二天,雖然俞適野真的覺得不必要,但溫別玉還是抽出時間,將他一路送到人來人往的火車站中,站在安檢外一直看著他,直到沒入人群,消失不見。 可眼睛看不見彼此,還有手機。 俞適野掏出手機,一路和溫別玉說話,直至隨著人流上了回去的車,聽車門關閉的一聲噗嗤氣音。 他坐在座位上,愉悅地和溫別玉互發消息,愜意得連抬起眼看一下前方都懶得。 人總不知道生命的下一刻將發生什麽。 沒有人知道。 僅僅一天之後,溫別玉乘坐同一班車回來了。 回來參加他爺爺的葬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