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顏把盤子推到薑也南手邊,他說:“吃吧。” “謝謝。”薑也南咬了一口三明治。 璨璨把牛奶拿了過來,小朋友坐在他們之間,像是一條無形的紐帶,打破了原本的沉默。 “薑老師,你怎麽看著瘦了啊?”璨璨抿了一口牛奶,嘴巴上一圈都是奶沫子。 薑也南看了就要去扯紙巾,牧顏的手也伸了過去,和他碰在了一起。兩個人都是一愣,薑也南先縮了回去,牧顏捏著一張麵紙給璨璨擦臉。 薑也南則說:“這星期再寫新書,熬夜比較多。” “新書?薑老師是作家啊?”璨璨興奮起來。 薑也南摸了摸鼻子,他說:“幾年前的事情了。” “為什麽突然不寫了?”牧顏的聲音插了進來,薑也南怔愣,他看向牧顏。 牧顏自己也被嚇了一跳,可問都已經問了,也後悔不了。他換了種緩和的語氣,又問了一遍,“你為什麽之後就不寫書了?” 薑也南回憶起當時的情況,他覺得喉嚨幹澀,拿起杯子,把裏麵的牛奶一口氣喝完,抿了抿嘴,低聲說:“我當時生了一場大病,很多事情都有心無力,新書過不了審核,我和出版社的人吵了一架,之後就不想寫了。” 牧顏心裏打了個顫,他聽薑也南說:“挺難過的,感覺現在寫東西和以前完全不一樣了。” “有什麽不一樣?” 薑也南說:“以前在書裏寫男人寫女人寫愛情寫欲.望說背叛想著一切好與壞,而現在隻能寫愛和美,讚揚生活,歌頌命運,可這世上哪有那麽多好,寫不出來了。” 一個三明治咬了十幾口全部吃完,一杯牛奶分幾次喝盡,那麽一個人被壓抑幾次能把他心裏的熱情掏光呢。兩千年的時候,大家模仿著未來人和現在的自己對話,他們在貼吧裏說,未來很好很自由,二十年後的世界會更寬容。 那些人會想到嗎?會想到自己可能來到一個被壓製被禁.言的環境裏,大家都變成了實驗室裏的小白鼠,隻能拚命地往前跑,偏離了賽道便會失去一切。 牧顏為薑也南的新書前景堪憂,他心裏想問,但卻還是忍住了。 他不想去和薑也南有過多的牽連了,現在這樣已經是極限。 吃過早餐,薑也南開車送璨璨去醫院,璨璨拉住牧顏的手,站在兩個大人之間,奶聲奶氣道:“爸爸,你坐薑叔叔的車吧,你就不用自己開車了。” 已經從薑老師晉升為薑叔叔的薑也南,嘴角輕輕翹起,他小心翼翼瞥向牧顏,聽到對方說好,他抬起手,蜷曲的手指抵在嘴邊,藏住笑意。 牧顏拉開車門,便看到後坐上多出來的安全座椅,他朝薑也南看去,對方已經鑽到前麵。 車是新買的,之前那輛還在修車廠,大概也修不好了。黑色的suv能放很多東西,適合一家三口自駕遊。 薑也南開車先把牧顏送到舞蹈教室,牧顏從車上下來,看到一大一小都趴在窗口擺著手和他說再見。 璨璨中午的時候掛完了水,護士過來拔了針頭,小朋友一聲不吭,用棉花球按住針眼。薑也南把他抱起來,低頭問他:“想去吃什麽?” 璨璨仰起頭,圓溜溜的眼睛裏是一通盤算,他說:“我想吃肯德基。” 薑也南皺皺眉,有些為難,“我記得你爸爸說過,不準你吃這個。” “啊,薑叔叔,難得吃一次也不行嗎?”璨璨苦著臉,湊過去用腦袋蹭著薑也南的領口,他小聲說:“就吃一次,可不可以嘛?” 十分鍾後,他們坐在了離醫院最近的一家肯德基裏。薑也南點了個一個全家桶,就兩個人吃,璨璨吃了雞塊又吃了甜筒,開心的不得了。 薑也南拿起紙巾,替璨璨擦掉嘴邊的番茄醬,他說:“回去要保密。” 璨璨連連點頭,舔了舔嘴角,笑眯眯地點頭。 下午,薑也南帶著璨璨去咖啡館休息,給璨璨點了個芝士蛋糕和一杯熱可可,璨璨又開心了一回,抱著薑也南的手臂,踮起腳,在他臉上親了一下。薑也南整個人都呆住了,隔了好久回過神來。 原來當一個溺愛小孩的長輩那麽舒適,薑也南的拇指輕輕扣著食指指腹,他滿足地籲了一口氣。 大概三點的時候,薑也南去接牧顏。璨璨坐在安全座椅上,小肚子吃得鼓鼓的,他打了個嗝。薑也南笑了笑,回頭看他,“這樣子晚飯還吃得下嗎?” “薑叔叔會和我們一起吃晚飯嗎?”璨璨的眼睛亮晶晶的。 “你可以和你爸爸說說,問他要不要一起去吃火鍋。” 璨璨一臉我會去完成任務的神情,等接到了牧顏,他就立刻抱住他爸爸的手臂,撒嬌道:“爸爸,晚飯和薑叔叔一起吃好嗎?” 牧顏剛在舞蹈教室裏洗了澡,沐浴乳的氣味像是水蜜桃,甜得不像樣。薑也南的鼻子動了動,後背往後靠,他側耳去聽,牧顏說:“一起吃?想好去哪裏了嗎?” 沒想到會這麽容易就答應了,薑也南有些驚訝,璨璨則是沒什麽顧慮的笑了,小聲歡呼一下,他對薑也南說:“薑叔叔,爸爸他答應了。” 薑也南派出的小兵拿回來了勝利的消息,他這才鬆了一口氣,車子駛過一個路口,他說:“天氣冷下來了,一起吃個火鍋吧。” 牧顏皺了皺眉,下意識問:“查過了嗎?衛生怎麽樣?” 薑也南嘴角翹起,扶著方向盤的手不由放鬆,他不禁打趣道:“我看了幾百條評論,都是好評。” 牧顏的臉紅了,他也知道自己有些憂心過頭,他笑了笑,不在說話。 薑也南找到的那家火鍋店據說吃的是養生,湯底都挺清淡,裏頭還放了黨參和當歸,牧顏看了一圈才算是放心。坐下後,薑也南把菜單遞給牧顏,牧顏點了兩個蔬菜,又遞還給薑也南,薑也南沒怎麽看,直接給璨璨。 一本菜單在三個人之間轉了一圈,牧顏看到璨璨在幾個菜上打著勾,忍不住對薑也南說:“你自己怎麽不點?” 薑也南的手肘靠在桌子上,撐著下巴看著璨璨,他說:“他會點菜,我和他出去都是他來找的餐廳。” 很少會有家長把決定權交給孩子,牧顏也是這多數家長裏的一位,而薑也南就是少數的。 璨璨點的幾個菜,巧妙地避開了牧顏的雷區,服務員端上來的時候,他也沒說什麽。 火鍋裏的水逐漸煮沸,薑也南放了牛肉進去。牧顏側頭問璨璨,“今天中午吃了什麽?” 璨璨眨了眨眼,抬起頭看向薑也南,他幹巴巴道:“吃了雞肉。” 牧顏點點頭,“好吃嗎?” 薑也南像是做錯了事,心虛地低下頭,璨璨看著這拋棄自己的叛徒,對他爸爸說:“好吃,薑叔叔帶我去的。” 薑也南“咻”地抬起頭,牧顏正好看著他,兩個人的視線撞在一塊,他撓了撓頭發,朝他抿了抿嘴笑。 好在牧顏沒有問下去,牛肉很快就熟了,薑也南用勺子撈了出來,分別放到璨璨和牧顏的碗裏。 和薑也南重新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這是牧顏這幾年來想都不會去想的。 餐廳的燈光像是從水晶裏投射下來的,薑也南的臉在這種燈光下顯得異常立體,眼窩深邃鼻梁挺拔。他往下看著,長長的睫毛漫不經心耷拉在眼瞼上。 牧顏偷偷去看,餘光包裹著薑也南。 那曾經是他憧憬的人,也曾是他的噩夢。 他們都是跋山涉水的人,愛是山,欲是水。走出了萬裏,相隔了萬裏,似乎永遠都回不了頭了。 璨璨吃火鍋吃到一半就困了,在沙發椅上趴著睡。牧顏喊了他幾聲,他“唔”了一聲,勾住牧顏的手臂,小聲說:“爸爸,我困。” 薑也南看了一眼還剩下的菜,把牛肉都涮了進去,對牧顏說:“牛肉吃完了就走吧。” 牛肉幾乎一燙就熟了,把肉吃完後,薑也南關了火。牧顏把璨璨抱起來,薑也南走到他身邊,伸出手,“我來吧。” 璨璨長大了不少,牧顏現在抱起來已經有些吃力了,但薑也南抱著璨璨好像還挺輕鬆的。 他剛剛已經結過賬了,他們從店裏出來,外麵的天已經暗了下來,抬起頭能看到半彎的月亮。 牧顏想起他們在芬蘭的時候,兩個人躺在床上,透過窗戶,月亮掛在半空,月光流淌過他們的身體。薑也南的臉被那一層銀輝籠罩,好看得不真實。 走到了車庫裏,薑也南手裏還抱著璨璨,就讓牧顏幫自己拿一下褲子口袋裏的車鑰匙。 “就在左邊的口袋裏。” 他穿了一件灰色的毛衣,側過身,牧顏猶豫了幾秒靠近他。手碰到褲子的布料,他低著頭,把鑰匙拿了出來。 牧顏拉開後車門,看著薑也南小心翼翼地把璨璨放進安全座椅裏,隨後輕合上門。 薑也南轉過身,見牧顏沒動,他靠在車門上,手放在背後,他問:“怎麽了?” 牧顏搖了搖頭,可卻還是沒有走動。 薑也南疑惑地看著他,車庫裏昏昏暗暗,一輛車從他們身邊駛過,薑也南拉了一下牧顏的手,“小心。” 牧顏撞進薑也南的懷裏,頭紮在他的胸膛,一聲刺耳的鳴笛,一串淩亂的呼吸。 牧顏不敢抬頭,他嗅到薑也南身上的氣味,還是和以前一樣,淡淡的像是沉木香。不知道為什麽,他突然想哭。 薑也南對於他來說,就像是一場噩夢,如今這場夢醒了,他睜開眼,除去心口微薄的驚顫,竟然還能感覺到夢中那些細枝末節的溫柔。 薑也南一直都是個溫柔的人,他的暴戾冷酷,那些曾施加於自己身上的痛苦,全都源於他生病了。 不止一次,牧顏心裏唏噓,覺得命運在愚弄自己。 他們曾彼此那麽愛對方,可是愛到最後,方法錯了。 “牧顏?”薑也南抬起手,手指插進牧顏的發絲間,慢慢捧起他的臉。 薑也南臉上的困惑觸及到牧顏發紅的眼眶後變成了訝異,他張了張嘴,不知該如何去問。就聽牧顏說:“你的新書……能和我說說嗎?”第38章 那天晚上大家應該都是失眠的, 牧顏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房間裏的窗沒關,微冷的風吹進屋內,窗簾輕輕搖擺,牧顏把被子蓋在腦袋上,想到在車庫裏自己說的話。 他心裏小聲哀嚎,捂著臉在被子裏滾動,竟然說了那樣的話, 不知道薑也南會怎麽想。 牧顏突然覺得口幹舌燥,掀開被子從床上坐了起來。床頭櫃上的杯子裏沒有了水,牧顏拿起杯子朝廚房走去, 倒了一杯涼水一口氣都喝完了。 涼水下肚,心裏的燥氣消了不少,牧顏又倒了一杯水,拿著馬克杯往房間走去。路過璨璨的房間, 他輕輕推開門,走進房內, 站在璨璨身邊,替他把踢掉的被子蓋好。 他回到房間裏,躺在床上,一閉上眼腦袋裏就好像有一列火車四處穿梭, 他還是睡不著。牧顏一股腦坐了起來,打開燈,翻出床頭櫃裏的書。 是他上次在書店裏買下的書,看了一部分後就被放在了抽屜裏, 他一直記得這本書在這個地方,可……就是不願打開。 房間裏的燈在黑夜裏亮起,暮色沉沉的海水被風推到了沙灘上,薑也南躺在沙粒上,看著那扇亮起來的窗,睫毛輕輕抖動。 他每次睡不著時就會來到這片海灘,在能夠抬眼就看到牧顏窗戶的位置,守上一整夜。 那盞燈從夜半亮到了淩晨五點,牧顏看完了整本書。再看一遍,他發現自己還是很喜歡薑也南寫的書,他靠在枕頭上出神,想了很久,從床上起來,走到窗口。 天已經朦朦朧朧亮了,日出有一半是在海麵上,淺金色的海浪拍打著岸,空蕩蕩的沙灘上,一個人坐在那裏,牧顏呆了呆。 他不知道當時自己是怎麽想的,可能衝動大於了理智,他就這樣什麽也顧不得,從房子裏衝了出去。電梯一層層下降,他的心一寸寸收緊,他快跑著從公寓樓裏出來,最後……最後站在了薑也南的背後。 克製的喘息,拚命想要平靜下來的心跳,牧顏看著薑也南的背影,慢慢走近。 薑也南坐在沙灘上看著海平線,他的臉被裹在了那層紅光裏,頭發有些亂,發梢還能看到些許沙粒。因為瘦了很多,高起的顴骨下是收緊的臉頰,棕色的毛衣鬆鬆垮垮套在身上,袖子還長了半截。牧顏覺得自己像是第一次見到他,那個時候他也是這樣,神情淡漠,對什麽都不在乎。 牧顏往前走,鞋子踩過沙石,發出細碎的聲響。薑也南聽到動靜,扭頭看去,不經意地一瞥,便愣住了。 他啞然地看著牧顏,張了張嘴,幾秒後回過神,神情變得膽怯,他說:“牧顏?我……我不是故意在這裏的。” 牧顏原本有多厭惡薑也南,他是恨絕了他,可此刻,他看到薑也南臉上露出的彷徨無措,他心裏也忽然難受了起來。他走到薑也南身邊,抬起手輕輕覆在那明顯能摸到骨頭的肩膀上,他說:“這裏的日出很美,我以前睡不著也會跑到這裏來。” 薑也南沒想到他會不責怪自己,有些茫然,又聽他說:“我想了想,你的新書,能交給我嗎?我之前也做過你的編輯,我家的出版社還在,你寫完了,我能幫你做書。” 海浪撲打在礁石上,天空逐漸變得明亮,那種亮光折射入了薑也南的眼裏,他呆滯地看著牧顏,慢吞吞消化著他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