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門沉屙已久,想讓墨門重新振作,無疑要下猛藥。


    如今的墨門在造父與周日休兩位主事長老的主持下,開始慢慢在睡虎地莊園步入了正軌,當下銀兩早已備下,墨匠也已經到位了,可謂是萬事俱備,隻欠東風,當前唯一的難題,對外貿易還缺少一位能夠擔當重任的主事人,這讓墨北風頗為頭疼,沒想到今日在靈溪的牲口市上遇到了牙儈陸元之,在與他的一番交談過後,讓墨北風對他又有了一番更深的了解,他經曆過人生的大起大落,世態炎涼,雖然他浸淫商貿行業多年,又頗有諸多見地,無奈,他如今無錢無勢,至今仍困頓不堪。


    墨北風不是那種淺薄短視之人,他知道很多的人才,在遇到明主之前,大多窮困潦倒。


    太公望在七十歲之前,曾在朝歌城內做過殺牛的屠戶,在孟津渡口賣過酒,又在渭水之濱垂釣過,在薑子牙七十三歲那年,他遇到了周文王,伐商滅紂後,被封為齊國的開國國君,歲壽長達一百三十九年。


    百裏奚,號五羖大夫,幼年家貧,三十多歲時依然窮困潦倒,為人放牛牧羊為生,一直鬱鬱不得誌,甚至淪為奴隸,秦穆公花了五張羊皮把他贖回,被拜為上大夫,那時他已經高達七十歲了,實行“重施於民”的政策,使秦國成為春秋五霸之一,享年一百零五歲。


    蘇秦幼年時也是一樣的窮困潦倒,後來拜入鬼穀先生門下,學習縱橫捭闔之術,與張儀師出同門,學成後在外遊曆多年,卻無人賞識,甚至被家人看不起,自此後他閉門不出,致力於縱橫之術,學成後又複出,遊說於諸侯列國之間,訂立合縱盟約,佩戴六國相印,被稱為縱橫第一人。


    ……


    不經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


    三人酒足飯飽之後,墨北風掏出銀子去會賬,這一頓飯果然不菲,竟花費了五十餘兩白銀,看到花了這麽多,陸元之也有些不好意思,不由老臉發燙,幸虧剛才喝了些酒遮臉,他狠狠揉了揉臉頰,牙疼似的捂著腮幫子,直到出了門後,他才將手放下。


    陸元之幹笑兩聲,尷尬道。


    “墨先生,這頓酒菜讓你破費啦,不過先生請放心,老夫絕不會讓你的銀子打了水漂,多說無益,你就擎好吧,怎麽花出去的,我怎麽幫你賺回來。”


    墨北風笑道。


    “陸先生,有句話叫,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如果先生沒有真本事的話,你我今日至多是吃頓飯,然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大家一拍兩散,不過,既然從今往後大家要一起同舟共濟了,賺的錢自然大家都有份,隻要是你經手的生意,刨去本錢與開銷,日後每賺一百兩銀子,都有你陸先生的二兩紅利。”


    ……


    陸元之足足半晌沒說話,過了良久,他才喟然歎道。


    “我沒想到,墨先生如此年輕,竟有此等胸懷,老夫自愧不如呐,如今我也不做別的奢望,先不敢說賺多賺少,能不能賺到這些後話,老夫一襟抱負總算有了用武之地,用牲口行裏那一句行話來說,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


    這句話一說完,大家轟然而笑。


    等他們三人再次回到靈溪岸邊的時候,墨北風他們趕來的那群馬匹周圍,早已圍上了烏泱泱的一大圈人,別看靈溪茶馬古鎮是遠近聞名的邊境貿易古鎮,但因為馬匹是軍隊、官府都嚴加管控的戰略物資,在這裏極難看到賣馬的,尤其還是這麽多駿勇彪悍的軍馬,一匹馬百十兩銀子,不過是官價而已,往往是有價無市,不知有多少權貴富賈拿著大把的金銀,想購買一匹良馬而不得。


    如今竟有這麽多品質精良的軍馬在此售賣,不抓緊出手,那還等什麽呢?


    對於混跡於牲口市多年的買家與牙人這些老手而言,他們打眼一看,牲口的優劣,自然是心中有底,都圍在王小乙身邊打聽價錢,不過,因為墨北風陪著那位老者出去吃飯還沒回來,這事他也做不了主,隻得和鬼薪不離等人先看管好馬匹,等他們回來再說。


    見此情景,陸元之與墨北風相視一笑,陸元之走上前道。


    “有想買馬的客商或同行,可以找我來談,這些馬匹的價格皆由我來定奪。”


    陸元之混跡於靈溪茶馬古鎮多年,那些牲口販子與牙儈都認識他,卻從沒人拿正眼瞧過他,更沒人拿他當回事,雖然他做生意很講良心,也有自己的底線,但這年頭良心值幾個銅板,能充饑還是能禦寒,白花花的銀子裝到自己的荷包裏,才算真正事。


    良心?


    哼!這年頭的狗都不吃。


    也正是因為他秉承著自己的良心與底線,所以,沒人願意找他幫著販賣兜售牲口,沒有了那些牲口販子的賞識,也就意味著他沒有飯碗,理所當然的也就混到了如今這般潦倒落魄的模樣,可今日他這是怎麽啦?


    這老小子轉眼之間,竟然抖起來了,眾人一時有些看不懂。


    一張老臉紅撲撲的老臉,篤定而自信的一番言語,一瞬間讓陸元之氣勢非凡。


    一個與他相識的牙儈道。


    “老陸,你剛才的這番話能作數不,不會是上哪灌了兩盅貓尿,回來在這忽悠大夥吧?”


    陸元之不屑地看了他一眼,沒有搭理他,而是繼續淡淡道。


    “好話不說第二遍,看在與諸位相識這麽多年的份上,我醜話說在先,這些馬咋樣,大夥都是行家,也都在這看半天了,自己估摸好了價錢,隻要價錢合適,我就點頭落聽,咱一手交錢一手牽馬,先到先得,還是老規矩,袖內捏價,大夥你們誰先來?”


    袖內捏價,是靈溪茶馬古鎮,尤其是牲畜市上行裏的規矩,又被稱為袖裏乾坤。


    交易雙方如初戀的男女一般,雙眸間含情脈脈,卻一句話也不說,而是將彼此的手藏到袖子裏,雙方兩手相搭,你勾我一下,我摸你一下,捏住食指,表示一,捏住食指和中指,表示二,食指和中指加無名指,則表示三,食指、中指、無名指加小指,則表示四……


    在外人看來,如兩位高手在比拚內力一般,神秘莫測。


    話音未落,一位叫麻子劉的牙儈搶先一步,指向近處一匹黃色的母馬說道。


    “我就要那一匹,老陸,咱倆拉拉價吧。”


    陸元之默然頷首,二人各自抖了一下袖口,伸出各自的右手,四目相對,彼此間不斷地試探,搖頭,再試探,又搖頭,如此反複,大概十幾個回合下來,陸元之仍是一臉的淡定從容,而那位麻子劉不知是熱的還是有些緊張,則是一頭濕淋淋的汗水。


    最後,麻子劉幾乎快哭了,帶著哭腔道。


    “老陸,好歹看在咱老哥倆相識一場,認識這麽多年的份上,多少讓一步吧,我實在是回去沒法子交代呀!”


    陸元之收回了手,淡淡道。


    “麻子劉,幹這行你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行裏的規矩你也知道,交情歸交情,買賣歸買賣,你有沒有法子交代那是你的事,人家信任咱,咱就不能昧了良心,拿著東家的東西送自個的人情,這事別人怎麽做我管不著,但我老陸得給大夥一個交代。”


    聽他這麽說,麻子劉哭喪著臉,默然退後。


    眾人看到這般情形,這才相信這群馬是陸元之經紀的,雖然不知剛才他倆談的是啥價,但看麻子劉那一臉欲哭無淚的表情,估計那價錢低不了,大夥的心中不由咯噔一下,都在心裏打起了鼓。


    這時,人群中走出一位尖嘴猴腮的老者來,此人名叫丁大旺,不過,因為他特別善於講價,行裏人送了他一個諢名,叫“剝皮太守”。


    丁大旺用手一指,說道。


    “老陸,我想要那匹黑馬,你開個價吧。”


    眾人的目光隨著他手指的方向望了過去,原來,他想要的那匹嘛,正是墨北風騎乘的那匹追風,此時,不待陸元之說話,墨北風上前一步,拱手一禮道。


    “這位先生對不住啦,那匹馬是在下的坐騎,多少銀兩都不賣,或許剛才有些話沒說清楚,在此我先聲明一下,除了我們自己的坐騎除外,大家看好哪一匹馬,都盡管與陸先生談,那些馬由他全權做主,在下絕無二話。”


    眾人又是一愣,這才注意到這位不顯山不露水的少年,鬧了半天,原來他才是這批馬幕後的真正主人,這會兒大夥的心裏,不免又多了幾分不可思議。


    剝皮太守丁大旺聽到這話,惋惜道。


    “那麽好的一匹千裏良駒不賣,實在是可惜了,可惜呀!”


    這時,又有一位富商模樣肥頭大耳的人走上前去,一氣用手指了幾十匹他早已看好的馬,然後,與陸元之手拉手拉起了價。


    大家一看,他正是在靈溪茶馬古鎮上,數一數二的大客商馮巢。


    馮巢祖籍朔州,與當今宰相李石增是同鄉,因為祖上經商的緣故,名氣自然比不上那些權貴之家的顯赫,因而無緣名列朔州四家,其祖上從事邊境貿易,因其善於經營,又善於結交朝廷之中的權貴,不出幾年工夫,便如魚得水,飛黃騰達了起來,後世子孫繼承祖業,不斷開拓進取,家中的財富富甲一洲,便是那些幾世的門閥都難望其項背。


    到了馮巢這一輩,不論是與軍方還是與朝廷權貴之間的關係,更是盤根錯節,幾乎壟斷了邊疆的對外貿易。


    這次皇甫西陵就任邶風將軍以來,他又砸進去無數的真金白銀,還送去了兩位千嬌百媚的雲州婆姨,那兩位小娘子的床上功夫甚是了得,吹拉彈唱,磨攏撫挑,無不技藝精深,麵對兩個柔情似水的美人,讓那位五大三粗的邶風將軍,簡直有些難以招架,不得不以軍務繁忙為由,逃到了邶風將軍府衙,高懸免戰牌,下麵有好事者趁機投其所好,各種虎鞭鹿茸肉蓯蓉鹿鞭人參等物,如不值錢的柴禾般,一車車往府裏送。


    據知情人傳言,此番邶風將軍府放開邊境貿易的禁令,與馮巢有著莫大的關係。


    乘著放開邊貿的東風,馮巢乘機而動,本想再添上幾支商隊,便來到這靈溪的牲口市上轉轉,沒想到卻相中了幾匹上好的軍馬,他財大氣粗,自然不會像那些牙人那般去斤斤計較,於是,他一口氣指了二三十匹軍馬,這才上來與陸元之拉價。


    如此一來,便是原本淡定從容的陸元之,此時也變得不再淡定了。


    一次與人談二三十匹馬的價格,這麽大的手筆,自他入了牙儈這一行以來,還真是大姑娘上轎——頭一次遇上,畢竟這是他加入墨門談的第一筆大生意,他也不得不愈發謹慎,在心裏反複盤算權衡,大概過了盞茶的工夫,兩人的手,方才終於搭在了一起。


    別看馮巢這麽大的家業,很多生意上的事,他卻是異常精明,馮家祖上留下的商訓中,其中就有。


    該省省,該花花。


    借勢乘力,敏於先機。


    否則,偌大的一份家業,也不會曆經五代而不衰。


    因為這是一筆二三十匹戰馬的大單,馮巢與陸元之二人都很謹慎,二人都是見過大場麵,經曆過大陣仗的老手,在一番你來我往,十幾個回合的捏價後,二人終於停止了動作,又不約而同長舒了一口氣,一場雖不見硝煙,卻是刀刀見肉的殘酷較量,終於結束了。


    馮巢笑道。


    “陸先生有如此大才,不如來我聚豐源吧,給你個掌櫃做,不算太屈才吧,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馮巢的商號名叫聚豐源,是維洛王朝數一數二的大商巨賈,做他家的掌櫃,年俸少說也有一百二十兩,那可是比一般的縣太爺的俸祿都高,在場的眾人一聽這話,不由皆是倒吸了一口涼氣,今日這是怎麽啦,為何這姓陸的接連踩到了狗屎。


    他先是接到了一個大單,那位不知根底的少年把幾十匹戰馬,竟讓他自己一人做主,緊接著,這老小子又得到了天下第一商號東家的賞識,眾目睽睽下請他去做聚豐源的掌櫃,如此看來這老小子是要發達啊,眾人看得不由有些眼熱,不由暗自歎了口氣。


    真他娘的邪門啦,還真是看不出哪塊雲彩有雨哇!


    陸元之淡然一笑,拱手一禮道。


    “承蒙馮東家看得起在下,陸某人在此先謝過了,不過,在下已另投他門了,日後有機會再說吧。”


    馮巢不由有些詫異,問道。


    “不知是哪位東家慧眼如炬,給捷足先登了?”


    這時,墨北風拱手一禮道。


    “在下墨北風,見過馮東家,陸先生如今已是我義誠泰的人了,還望日後在生意上多多照應。”


    馮巢審視的看了他幾眼,問道。


    “義誠泰?恕在下孤陋寡聞,從未聽說過這家名號,在這靈溪鎮上有鋪子嗎?”


    墨北風淡淡道。


    “小門小戶的小商號而已,不過,或許過不上幾日,在這靈溪鎮上,就會有小號的一個立足之地了。”


    看到眼前這少年如此淡定從容,而又無比自信的笑臉,馮巢不由對他有些另眼相看,雙方交割了貨款票據,又各自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馮巢之所以對陸元之青眼相加,與其說是陸元之對價格火候上拿捏的恰到好處,倒不如說是他對人心的把控上洞若觀火,他好像號準了馮巢的脈,對他的心思簡直了如指掌一般,明明他覺得自己的出價夠高了,可陸元之總能在關鍵的裉結上又撓了他一下,讓他欲罷不能,等他結束與陸元之的捏價時,這才悚然發現,最後的成交價竟足足比自己的預期高了三成。


    三十二匹軍馬,售價竟然高達白銀七千八百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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