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中縣很小,小的幾乎不起眼。


    不過,在曆代善於據險居之的兵家眼中,柳中縣卻極為重要,是戰略上的形勝之地,北麵是蜿蜒成喀喇、維洛與北夷三國邊境線的一脈大山——雪竇山,雪竇山至此,陡然錯開兩脈,一脈是北折而行的白水山,澆灌出北境豐美草原的白水河便發源於此山。


    山以水而得名,水以山而有源。


    或許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積雪融化而成的白水河,如一匹桀驁不馴的野馬,在草原上東奔西突,蜿蜒回轉出一個巨大的之字形狀,水到之處,萬物生長,澆灌出了廣袤千裏的沃爾川大草原,百轉千回的白水河最終匯入紅崖江,在水草豐美的沃爾川草原上生活著沙陀、鐵勒、於鵠等幾大部落。


    另一脈則是以險峻著稱的天然要塞——春駒山。


    春駒山綿延六百餘裏,山勢險峻雄奇,易守難攻,曆來是兵家必爭之地,邶風將軍府依山而建,東麵是寒壅關,西北是雲門關,當中扼守一道險要關隘——盤羊關,直麵北夷國方圓八百裏的黑石戈壁,荒涼的戈壁灘極其單調,黑的是礫石,黃的是流沙,白的是累累白骨。


    一條崎嶇如羊腸的山路盡頭,便是地方雖小,但名頭極響的靈溪茶馬古鎮。


    轉眼已到了五月末,這天氣也是一天比一天熱了起來,鎮子的南邊便是靈溪,溪水兩岸長滿了參天的古柳,日上三竿時,放眼望去,樹蔭下早已是一片密密麻麻的牛羊牲畜,與熙熙攘攘的人流,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牛羊騾馬的羶味,這裏便是鎮子上買賣牲畜的地方。


    樹上的蟬鳴聲、叫賣聲、驢馬等牲畜的撕咬打鬥聲不絕於耳,顯得異常嘈雜與熱鬧。


    墨北風他們一行來得有些晚,趕著一群馬來,早已沒了落腳的地方,找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到一處空場,想把馬拴到一棵老柳樹上,忽然尷尬地發現韁繩有些不夠長,然而,其他地方每一棵大樹下都拴滿了牲畜,一時顯得樹少有些不夠用了。


    這時,樹下忽然傳來一聲毫不客氣的譏笑聲,言語中滿是不屑。


    “你們是第一次來這個地方吧,嘖嘖……看你們一個個穿得溜光水滑,一副公子哥的模樣,不被別人坑死才怪呢,就你們這樣的還來做買賣呀!”


    墨北風回頭一看,隻見樹下蹲著一位衣著邋遢的老者,他搖著一頭沾滿草屑的灰白亂發,看樣子好像剛從哪個柴火垛裏剛爬出來似的,一副無比落魄的模樣。


    跟在他身後的哲古達見那老頭如此無禮,剛想上前去理論,卻被墨北風一把給攔住了,他把韁繩交給王小乙,淡然走到那老者身邊,也不嫌棄他一身的異味,毫不見外的蹲在了那老者的身邊,與那老者拉起了家常。


    “老人家好眼力,能一眼便看出我們是初來乍到的新手,看來你老對這行很熟悉嘍。”


    那老者審視地看了他幾眼,傲然道。


    “嘁!你們就差沒在身上掛塊牌子啦,常在這靈溪邊上走的人,哪個看不出來你們是外行,不過你嘛,還算不錯,不是那種狗眼看人低的主,看在你如此上道的份上,老夫索性就跟你嘮叨上兩句,正好還沒吃早飯呢,要不,你做個東,咱爺倆找個地方去邊吃邊聊?”


    哲古達狠狠瞪了那老頭一眼,那老頭頓時感到一股瘮人的氣息撲麵而來,不由像剛撒完尿似的打了個哆嗦,不無警覺地瞅了他一眼。


    墨北風笑道。


    “老伯不要怕,我哥哥這人雖然長得有些凶,卻沒什麽壞心思,不過是跟你開個玩笑而已,走,你選個地方,我來會賬,咱爺倆既然遇見了,就是緣分。”


    聽他這麽說,那老者這才膽壯了起來,隨手胡嚕了一把頭上的亂發,起身道。


    “那……那就恭敬不如從命啦,前麵不遠處有家清歡齋就不錯,要不,咱去那兒嚐嚐?”


    墨北風淡然說了聲好,又叫上了哲古達,一行三人朝著邋遢老者說的那家店鋪走去,正如老者說的那般,清歡齋離靈溪並不遠,不過有一箭之地,然而,當他們看到那五間大屋三層樓的門頭就知道,這家清歡齋絕對是靈溪茶馬古鎮上數一數二的大店,哲古達看了墨北風一眼,墨北風卻裝作視而不見,不過心裏卻也在暗自腹誹起來。


    今日出門也沒查查黃曆,這頓挨宰估計是跑不了啦!


    清歡齋的生意果然興隆,店裏的夥計皆在忙著迎來送往,進出的不但有穿戴各異的胡商,還有穿著各色官服的官員,墨北風就在其中看到那日迎接他的兩位熟人,一位是柳中縣的縣令吳光,還有一位則是古浪縣的縣令石汝重,他倆正陪著一位身穿便服,卻卓然有一股英氣的中年男人闊步走進店內。


    二人雖未曾見過麵,但墨北風卻在那部《洛都官子錄》中見過他,正是原來的兵部侍郎皇甫西陵。


    店裏夥計迎來送往的多了,自然練就了一雙善於甄別三六九等的火眼金睛,一看那邋遢老者的落魄相,不由眉頭緊鎖,剛想張嘴嗬斥,但又見他身後跟了兩位雖然衣衫並不算名貴,但還算淡雅的少年,於是,態度上也就顯得不鹹不醋起來。


    那夥計撩了一下眼皮,蔑視道。


    “幾位想吃點什麽?”


    不等墨北風開口,邋遢老者竟自顧自扳著手指頭數道。


    “我們人也不多,少上幾道菜就行啦,來一道貊炙、膾麋脯、杏酪蒸羔、糟燴春筍、鹹骨醉春醪、炙駝峰,再上一壺涼州葡萄酒就可以了。”


    那夥計聽後不由咋舌,他沒想到這個看上去穿戴像叫花子似的老者,對他們店中的美食竟如數家珍一般,不由愣愣地待在那裏,半晌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這時,墨北風笑道。


    “就按老先生說的去做,一會由我來會賬。”


    那夥計這才回過神來,忙殷勤地把他們領到一張臨窗的桌前,又用雪白麻布撣了撣幹淨的桌子招呼他們落座,這才回到後廚去下單。


    哲古達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邋遢老者,不客氣道。


    “老頭,你飯都吃不起啦,還淨點這麽貴的菜,別的咱先不說,就那一壺涼州葡萄酒估計沒五兩白銀下不來,你真拿俺哥倆當四六不懂的棒槌啦,也就是讓你遇上了俺兄弟這個熱心腸,要是依著我,哼哼……”


    那老者嘿嘿一笑,大言不慚道。


    “嘿嘿……要我說呐,你這人就不如你兄弟會來事,看不出個眉眼高低來,你以為老夫是吃白食的呐,實話告訴你,在河沿那我就看到你們趕了一大群馬來,一多半還是軍馬,就你們這樣不懂行市的門外漢,多了不敢說,一匹馬坑你們個十兩八兩的銀子,那還不跟玩似的,咱們這一桌子菜雖說花費也不少,可跟那些比起來,你自己用腳指頭算算,哪頭輕哪頭沉?”


    哲古達聽那老者如此說,不由默然無語,墨北風笑道。


    “老先生所言極是,實不相瞞,我們今日到這鎮上,確實是為了賣馬而來,我看老先生也是此中的行家裏手,能否指點一二?”


    這時,那夥計上了一壺上好的鳩坑茶,下麵煨著通紅的炭火,茶湯滾沸,一縷淡淡的香氣縈繞而出。


    墨北風斟了一杯茶,恭敬遞給那位老者,邋遢老者輕輕啜了一口,眯眼品咂了一番,方才緩緩咽下,悠然道。


    “恩,確實是好茶,不瞞二位,老夫也是好多年沒喝到這麽有滋味的茶了,做生意也跟這品茶一樣,那些莊戶漢子咕咚一口下去如飲牛一般,哪裏品得出好賴,買賣牲口也是這個道理,一是要會看,看牙口這個簡單,掰開嘴看看有幾顆牙就知道是幾歲,此外,還得會看外形,行話說,長脖的騾子,長尾馬,見了就買下,為啥呢?那樣的都是能幹活的好牲口,買牲口還得會看蹄子,蹲蹄(窄蹄)騾子,扒蹄(寬蹄)馬,扒蹄馬走起路來穩當,自然就有勁,跑起來也快。”


    墨北風不由默然頷首,別看這老者一副落魄寒酸相,還真是有兩下子,正是應了,人不可貌相那句老話,看來今日這頓飯不白請,這錢花得值!


    通過與老者的交談,墨北風還真長了不少的見識,原來買賣行裏還有這麽多的門道。


    那些走南闖北,販售貨物的商人稱為行商,又被叫做客商,要想深入到荒原沙漠,與草原上的匈奴人做生意,馱貨最好用的牲畜是駱駝,耐饑、耐渴、力氣還大,其次,便是騾子與健驢,馬匹幾乎是不用的,因為那牲畜尤為嬌氣,它們幾乎是直腸子,一路馱的那點東西,都不夠喂它自個的。


    那些出入邊境大的客商,少說也有三五支幾百頭牲口,幾十號人組成的商隊。


    他們一般會把從維洛王朝各地收購來的布匹、食鹽、茶葉、珠寶或糧食從販售到喀喇王朝、北夷國、東胡國去,再把他們當地或換或買來的皮毛、牲口、山貨等東西運回到維洛王朝來,往往走上一個來回,就足以掙夠一年的花銷,可謂是一本萬利。


    但是,如此暴利的好事,卻不是誰想做便可以做的,沒有官府這棵大樹庇護,門都沒有。


    這時,墨北風不由忽然想起剛才在進門時看到的那三人,雖說不知他們談些什麽,但以他的聰慧睿智,用腳指頭想想就可想而知,十之八九肯定與邊境的貿易有關,在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做官,真以為他們僅僅靠那點微不足道的俸祿,來養家糊口呐,要真是那樣想的話,隻能說讀書讀迂了。


    幾杯涼州沁涼爽口的葡萄酒下肚,邋遢老者一張菜色的老臉上,憑空添了幾分紅暈,他嚼著一塊油汪汪的貊炙,忿忿不平道。


    “別看老夫如今是落架的鳳凰不如雞,可陸元之這三個字,你們到柳中縣去打聽打聽,遠的不說,就靈溪鎮上幾乎有一半的店鋪以前都是我陸家的,都說錢是人的膽,這話一點不差,那些年就仗著自己家裏有些銀兩,一雙眼睛長到腦袋頂上去了,一般人皆不如我的法眼,不屑於與那些當官的為伍,更看不慣那些為了銅臭去舔溝子的商賈,家裏的店鋪生意,也懶得自己去辛苦,全然放手讓跟了幾十年的下人去打理,自己每日隻是與誌同道合的三五好友聚聚,看幾本閑書,罵幾句禍國殃民的貪官墨吏,日子過得也算逍遙自在,可誰知好景不長,遭到那些平日裏甘如醴的小人陷害,他們買通了官府,誣告我妄議朝政,圖謀不軌,官府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把我下了大牢,家裏人為了搭救我出獄,變賣了幾乎所有的家產,我這才得以重見天日,可出來又如何,家產早都被我敗光了,如今隻剩我孤零零一個人苟延殘喘,無奈來到這靈溪鎮,做起了下三濫的牙儈,掙個仨瓜倆棗的聊以度日罷了。”


    說罷,陸元之將滿滿一杯葡萄酒一飲而盡。


    除了行商之外,還有那些有自己商號店鋪的坐商,譬如開在洛都西市的義誠泰貨棧便是,坐商或以貨品種類繁多取勝,或以質優價廉來吸引買家,靠的是回頭客,賺的是細水長流。


    居於二者之間的便是像陸元之這樣的中間人,他們被稱為牙人、牙商、邪郎或牙儈。


    牙人大多負責說合牲畜買賣,租駔儈(馬匹交易的經紀人),其他的行業也有涉獵,這種行當與媒婆類似,大多是靠著三寸不爛之舌,自己居中謀利,其實,在官場中也有這種類似的捐客,他們隻管賺錢,手段就留給那些官員自己去做,混跡於官場的捐客,無形中成了官商之間利益兜售的小毛驢。


    不過,這種捐客若是沒有官場上手眼通天的後台,那也是玩不轉的。


    墨北風道。


    “陸先生如今以牙儈謀生,不知這門生意如何?”


    陸元之不由老臉一紅,有些難為情道。


    “老夫今日借著點酒勁,把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往事向外倒倒,讓兩位小郎君見笑啦,不怕你倆笑話,老夫雖不是種田的莊戶人,卻也是靠天吃飯,運氣好的時候,譬如今日遇見你們二位,能賞我口飽飯吃,要是走了背字,餓上個兩三天也是常有的事,談何生意,說出去怕是要讓別人笑掉大牙嘍!”


    墨北風微微點點頭,又道。


    “不知陸先生日後作何打算,難道說就這樣饑一頓,飽一頓地混下去嗎?”


    陸元之一臉苦笑道。


    “我現在除了這一身破衣爛衫,可謂是身無分文,有時也做夢,想做個小買賣安穩度日,可醒來後,也不過是癡心妄想罷了,有道是人窮誌短,馬瘦毛長,老夫能求個溫飽,也就心滿意足了,哪有什麽長遠的打算呐!”


    墨北風微笑道。


    “要是我出本錢,請陸先生做事,不知你有何要求?”


    陸元之一聽這話,頓時睜大了一雙迷迷瞪瞪的醉眼,又使勁掏了一下耳朵,吃驚問道。


    “小郎君剛才說了什麽,老夫有些耳背,沒聽逡亮。”


    墨北風笑了笑,又一字一頓道。


    “我想請先生做事,不知你想要多少月錢?”


    陸元之沉默半晌,然後才緩緩道。


    “老夫別無他求,隻求,能有一立足之地,一日三餐,足矣!”


    墨北風話不多,但擲地有聲道。


    “好!一言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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