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兩點半,認真寵物醫院迎來了一位急診病患。想必是主人太過著急,根本沒有看到門上貼著的那張“深夜急診請按門鈴”的公告,一頭撲在門板上,咚咚咚敲得震天響。所幸值班的何心遠並未睡死,他匆匆翻身下床,裹上一件外套,抹黑趿拉上一雙鞋,三步並作兩步的往大門衝去。睡在他身邊的趙悠悠也被連綿不斷的敲門聲驚擾,不過他睡得死,迷迷糊糊聽見了,翻個身又繼續睡了過去。何心遠走的太匆忙,掀開的被子忘了重新壓好,冷風順勢鑽入了被中,凍得趙悠悠一哆嗦,不滿的弓成了蝦米。何心遠衝向一樓,玻璃門外,一個焦慮的身影被夜色簇擁著,見他來了,敲門的速度再一次加快了。何心遠並不記得他——或者說他很少有能記住的客人——但當他打開門後,順著那人手指的方向看去,卻見到了一隻令他印象深刻的寵物。隻見在路邊一輛車門大敞的麵包車裏,一隻約有三米多長的金黃色巨蟒翻滾扭曲,它肚子中段突兀的膨脹著,難忍的腹痛讓它疼得它吐著芯子,嘶嘶的哀鳴聲在空曠的馬路上回蕩。蛇主人死死的拽著何心遠的手腕,力氣大的像是能把他的腕骨握碎:“醫生啊,我什麽都沒有了,真的隻剩它了,求求你們救救它吧。”認真寵物醫院的手術室裏氣氛非常緊張,這是一場爭分奪秒的手術,而患者是極為少見的蛇類。任真自從博士畢業後再沒為蛇動過手術,對於這場手術,他並沒有十拿九穩的把握,但放眼整座城市,能為一隻蛇開刀的,除了動物園的獸醫外,也隻有他了。已經被施打了麻醉劑的巨蟒被固定在手術台中間,它的體型極長,頭尾皆垂落在在手術台下,何心遠特地在它身下撲了幾張報紙。因為蛇身無力,無法盤在一起,何心遠在隻能小心腳下,注意不要被它絆倒。上次來就診時,蛇的肚子鼓起如皮球,而現在又大了兩圈。任真分析,應該是未消化的食物從被金屬物割破的腸道裏遊移出來,堆積發酵引發的問題。蛇主人一直下不了決心為它手術,硬生生托了幾天,差點讓蛇一命嗚呼。如此龐大的巨蟒,表皮非常堅韌,任真光是割開它的腹部就累的滿身大汗。蛇的腹腔一打開,在蛇肚子裏發酵的食物滾出來大半,一股令人作嘔的味道噴湧而出,何心遠被熏得眼睛都睜不開,但他連喘息的時間都沒有,在任真休息時,他必須盡快清理好巨蟒肚子裏的食物,為之後的縫合做好準備。他強忍住惡心,直接用手把那堆混雜著骨頭、半腐爛的羽毛的肉泥掏了出來。雖然隔著一層手套,但那黏膩的手感卻像是直接貼在了皮膚上,揮之不去。在清理幹淨後,何心遠扔掉手套一直退到了牆角,期間還差一點被蛇垂下來的尾巴絆倒,直到他小腿後側觸到椅子邊緣,他忽然雙腿一軟,順勢倒在了椅子上。他以為他見過的惡心的場景夠多了,可直到這時他才發覺原來剛才在清理時,一直是屏著氣的。世人總覺得寵物醫院裏來來去去都是可愛的貓貓狗狗,每天工作輕鬆快樂。卻不知動物受傷時,醫生和護士們身上的壓力究竟有多重。好在之後的工序就簡單多了。任真依次縫合好了蛇的腸道、蛇腹部的肌肉、表皮,在縫合表皮的時候又碰上了麻煩,因為它實在太堅韌了,光針就用斷了四根。縫合好後又在傷口外包裹了一層層的紗布,蛇是靠腹部扭動爬行的,肚子上受了這麽重的傷,愈合時需要主人多多費心。任真把蛇放在推車上,和蛇主人一起把蛇抬到了一樓,而何心遠還要留在手術室裏清理滿地狼藉。手術裏充滿了令人作嘔的血腥味與腐臭味,其實更髒更惡心的場景他都見過,這裏雖然空氣不好,至少沒有什麽讓人懼怕的傳染物。他揮動拖把時忽然聽到一陣模糊的聲響,他循聲看去,隻見在那一灘黃黃黑黑的爛骨腐肉中,靜靜的躺著一枚金屬圓環。圓環的邊緣已經變形了,不知怎的翹起來一個角,而正是這個利角劃傷了蛇的腸道。何心遠本打算把那個圓環同其他東西一起掃進垃圾箱裏,可忽然間,他停下了動作,俯身撿起了那枚金屬圓環。這圓環確實是鳥類的腳環,但一般的寵物鳥腳環都會有個凸起的半圓形,是用來鏈接鳥鏈的。但這個腳環不僅沒有這個部位,而且還在腳環上銘刻著一圈數字,雖然上麵的油墨已經被腐蝕了,但數字的凹痕依舊清晰可見。何心遠心裏一跳,一種說不出的苦澀在心頭湧動。——這是一枚賽鴿腳環。並非是一般養鴿人在網上買的幾十元就能買到一百個的仿製品,而是信鴿參加正規比賽時,每一羽都要在腳上佩戴的定製腳環。每個腳環都是信鴿身份的證明,比賽結束後,會根據回巢的時間來確定名次。賽鴿比賽是非常殘酷的,好的賽鴿能日行千裏,但在千裏以上就是另一番世界,真正能歸家的鴿子十不存一。這一路上,鴿子要抵禦數不清的危險:天敵的追捕,缺水少食的痛苦,狂風驟雨的天災,甚至還會有專門抓捕信鴿的人布下的天羅地網……亦或是如同現在,被一隻貪婪的巨蟒吞吃入腹。在何心遠心中,賽鴿和一般的家鳥有著完全不同的意義。家鳥很可愛,它們是需要主人細心嗬護的寵物,要給予無數的關懷。而一隻在天上盤旋的賽鴿,它們是不死必歸的戰士,而翅膀就是它們對抗命運的武器。何心遠望著這枚鴿環出了神,他幾乎能看到,一隻風塵仆仆的鴿子,是怎麽拍打著風沙,追尋著回家之路;他幾乎能聽到,它在命喪巨蟒之口時,最後一聲不甘的鳴叫。可一切都結束了,蛇吃了它,它傷了蛇。它化為了一地腐骨,隻有這一枚腳環,見證了它的一生。何心遠把腳環一遍遍擦洗幹淨,托著它走進了辦公室。他打開電腦,進入信鴿協會的檢索係統,輸入了這枚腳環上篆刻的編號。按下回車,海量的訊息在屏幕上流淌而過,最終定格在了一條信息上。每一枚腳環都會和真實信息一一對應,小到鴿子外貌,大到鴿棚地址都有記錄。巧合的是,這羽信鴿的家就在距離寵物醫院的不遠處。不巧的是,黃金蟒主人登記的地址就在距離信鴿家不到一千米的地方。這隻鴿子死在了回家的路上。何心遠不知道它飛完了多少公裏,但最後一公裏,它飛不完了。天還未亮時,巨蟒的主人帶著黃金蟒離開了。為了它的搶救費,他掏出了兜裏所有的錢。這個看起來中年失意的男人,愁眉苦臉的說自己未來兩個月隻能吃饅頭夾榨菜,但何心遠發現他的腳步比上次來看病時輕快了很多。現在已經快到冬天了,天亮的晚,七點過半東方才露出了魚肚白。趙悠悠還沒起床,任真累的沒精神回家,隨便洗了把臉就在休息室裏躺下,趙悠悠還以為被窩裏鑽進來的人是哥哥,迷迷糊糊的靠了過去。沒人注意何心遠,於是他鎖好門,溜出了醫院。天氣很冷,他出門時忘了帶手套,雙手插在兜裏,怕冷的握成了拳頭。他的左手拿著一張紙條,紙條上寫著鴿棚的地址。而他的右手則攥著那枚腳環,他已經把鴿環翹起的尖銳棱角打磨好,原本冰冷的金屬環很快就染上了他的體溫。鴿棚距離醫院有段距離,他快走了二十多分鍾才走到了樓下。他望著周圍的環境,隱約想起他曾經來過這裏,似乎有一次池駿幫他的朋友逮鸚鵡,因為那兩隻鸚鵡闖進了鴿籠裏。他的記憶力受損嚴重,別人可能會把進鴿籠抓鸚鵡這類趣事念念不忘好幾年,但他拚命回憶也隻能想起很模糊的輪廓,若不是池駿在他的記憶裏籠著一層閃閃發亮的光暈,恐怕他早就把這件事忘幹淨了。他走到頂樓時,剛好遇上鴿子主人開棚放鴿。幾十隻鴿子從鴿籠中爭先飛出,它們在空中一圈一圈盤旋,連太陽都被它們壓在翅膀之下。鴿哨嘹亮,動聽的脆響是最悅耳的鈴聲,街上陸陸續續走出了上學上班的人們,大家說著笑著,從頂樓往下俯瞰,處處都是鮮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