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刻的李白已經不敢發出聲音了。“第一句是她害怕。”“第二句是對不起。”楊剪把摩托停下,還差半米,就在那個急轉彎前。“第三句,”他打開方才踩在腳下的折疊拐杖,交給李白,“她說‘你,小白,好好活下去。’”李白站上地麵,直直地看著他,那雙空空的眼中理應充滿淚水,現在卻幹涸。雙唇張開,微微顫抖著,也是哭不出來的模樣。“我有一段時間認為自己非常恨她,現在隻想謝謝她了,至少我們活到了今天。”楊剪繼續說著,還是淡淡的,握了一把他攥在拐杖橫杆上的手,帶著他靠近路邊的斷崖,也靠近那棵菩提,“看到那棵樹了嗎?”看到了。李白默念。根長在懸崖上,靠外那邊的樹幹斷了一半。“那你恨我嗎?恨過我嗎?”他能說出口的卻隻有這樣的話,問得突兀且局促。“我不知道,”楊剪側目望著他,“隻是,一直以來,想到你活著我會開心,想到你死了不會。”李白猛地吸了口氣,臉上的僵硬沒能再持續多久,在楊剪看來他就像是一張泡進池中需要幾秒才能進水的硬卡紙,他說:“我和你一樣。”“是嗎。”楊剪眼中含了笑意,他依然看著李白,依然全神貫注。“那棵樹怎麽了?”李白扶了扶耳邊那朵小心嗬護了一路的小花兒,讓自己轉過臉去。“是撞斷的,”楊剪也輕而易舉地從方才的情緒中走出,拿走他的一支拐杖,用尾端碰上斷麵,避開側麵新長的幾條枝芽輕輕地摩擦,“蒼南我去過,鷹潭宜春鳳凰江口也是,我們的路線應該基本重合,不過有幾年的時差。”李白一動也不動地等他說下去。“我找到山上的破廟,紅麵具開車跑了,他在山裏繞圈,追到半夜我到了這裏。”“是他引你過來的。”李白低聲道。楊剪點了點頭。李白的肩膀抖了一下,“是你的車,撞的?”楊剪卻笑了:“怎麽會。”“可能是我不知道害怕追得太緊,”他把拐杖還給李白,“他來不及反應就衝出去一半,撞在樹上,暫時維持了平衡。”“後來呢?”“樹幹馬上就要倒,砸在前蓋上他的平衡就會打破,我停了車,站在外麵等。”“他掉下去了。”李白試探道。“他探出頭要我幫他,說隻要活著下山他就投案自首,我覺得還不錯,如果他這輛車後輪有驅動,我把車挪開給他讓路,也許還有救,”楊剪彎腰看了看懸崖邊緣,還用手摸了摸,當年軋出的深痕早已經風化了,“所以就要他把麵具摘了,我先拍照再說。”說完他就把手機遞給李白,沒有密碼,裏麵的相片頁麵是早就打開的。李白看到漆黑一片之中被閃光燈照亮的斷枝與懸空的車,車是刺眼的白色,而它的窗口探出了一塊鮮紅,麵具被掀起來,箍在頭頂,下麵是那副五官,那張麵孔。如果忽略驚恐的表情,還能怎麽形容?隻有普通了。甚至有些憨厚。可能出現在街邊的紅薯攤上、報刊亭旁、公交站的擦肩而過中。這些年他想殺的,隻是一個“普通人”。“我猜他死了。”李白盯著這張臉隻想發笑。“確實,我剛倒車,樹幹就徹底斷了。”楊剪依然平靜地敘述著,“後來查到他這款斯柯達晶銳是兩驅車,後輪沒有動力。”已經說得這麽明白了,李白也聽懂了,該說是作繭自縛吧!紅麵具把楊剪引到這種凶險地界的目的顯而易見,最後死的卻是自己……就算楊剪打算饒他一命又如何?兩驅車,能救他的輪子已經騰空了,自己撞斷的樹把自己砸下了萬丈深淵,這就是天意!紅麵具死了!真的死了,早就死了!死在他開始動手之前。所以這一年多以來,他找的都是一個已經不存在的人。所以真實的仇恨是楊剪一個人背在肩上。所以,他以為的,自己所有的辛苦,楊剪全都嚐過,甚至早就消化好了,那些慌亂和狼狽都成了遙遠的過去式,如今找來,隻是陪他走一遍曾經的路。“哈哈哈哈……”李白終於笑出了聲音,也笑出了眼淚。他使勁在臉上擦抹了兩遭,放了拐杖,在崖邊坐下,兩腿垂在空中。楊剪也坐了,就在他身邊,和他一樣都是稍微往前錯身就會跌落穀底的姿勢。玉人穀。玉人穀。李白知道他在看自己,也知道他在等。要說什麽呢?楊剪現在應該是有些忐忑的吧,或者說,百感交集?“你是喜極而泣麽。”楊剪還給他擦眼淚了,方才摸地有些髒,楊剪用的是手背。“不是,不是,”李白抓住他的手,濕淋淋的臉蛋貼上手心,“我是在想……”“在想什麽?”楊剪側臉貼上他唇邊,太溫柔了。以至於讓李白的眼淚顯得不合時宜。“每一次,你最需要我的時候,我都不在你身邊。”把這句話完整地說完李白就徹底模糊了視線,他哭得止也止不住,混著難堪的哭嗝,楊剪並沒有多麽慌張,兩手捧著他的臉,吻了吻他的鼻梁,眼皮貼上他的額頭,隨後閉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