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很純的藍。點開來看,千真萬確,就是楊剪。最初注冊微信的時候就是這個頭像,深夜,一片狼藉的床上,楊剪摟著李白,從手機相冊裏找出那張毫無雜質的圖片。他告訴李白這叫“克萊因藍”,能用數字精確定位——r:0,g:47,b:167,它是世界上最純正的藍色。後來在某些秀場的後台,火急火燎給人補妝的間隙,李白也在模特兒身上看到過這樣的顏色。它的確很純很美啊。而此刻李白看著這個方方正正的色塊,就像看著一片海,引他一躍而下。他咬破了嘴唇,卻還是抑製不住地打開會話界麵,把祝炎棠的視頻轉給楊剪,和他說過年好。沒兩分鍾楊剪就回複了。“新年快樂。”李白這才稍稍恢複清醒,深吸口氣點開視頻,祝炎棠那個自戀狂隻拍了三秒鍾的煙花,剩下十二秒都是懟臉自拍,神采奕奕的,也聽不清在念叨什麽。“不是我拍的。”李白按了按太陽穴。“我知道。”楊剪說。“我睡了,晚安。”接著又道。李白不小心滾到了地上,瞪著屏幕,“晚安。”這兩個字他打錯了三遍。楊剪擺明了不想聊天,這又有什麽錯呢?楊剪是在提醒他遵守他自己提出的約定。春節過完已經到了三月,再之後的日子,李白也沒有再去踩那條界線。他繼續活著,用他自己半死不活的方式,從名貴首飾似的男女間下班,到山林和泥土間找人,吃到芥末會掉眼淚,聽到員工議論自己的八卦會翻白眼,看到感人的電影,也不過是邊翻白眼邊掉眼淚罷了。生活被一條叫做奔忙的線穿起來,就怕這線不小心斷掉,會“慢慢好起來”嗎?生活它究竟會好嗎?李白回答不了。隻是某些瞬間,他會覺得自己已經蒼老不堪。每個周四依然是鮮活的,令人期待的,可高考過後習題課也隨之停止,這七分之一的日子又恢複了死氣沉沉。楊剪放假了麽?會出去玩還是待在家裏補覺?李白又在琢磨這些問題。從五月初開始他就沒辦法離開北京,接了一部新電影,祝炎棠已經成了絕對男主,飾演一位江洋大盜,良心發現地把國寶偷回來還給祖國。而在北京拍攝的戲份全部由李白的團隊負責造型,本來前段時間已經拍好了,可是導演在鏡頭方麵是個完美主義者,並且是個得罪不起的任性大佬,沒費什麽力氣就把原班人馬拉回來返工。在片場待著,周圍一堆熟人,李白心裏時常很空,總怕在自己抽不開身的時候紅麵具有了動靜,可他的錢的確快花完了,年初交了店鋪租金,他急需這一天五千塊的傭金。拍攝預計在六月底徹底結束,有好幾個場景都是在故宮取的景,這麽多年李白屢次路過天安門,從沒進去當過遊客,現在卻能睡在裏麵的戲棚,他自己也覺得有點戲劇。最後幾天都在拍大盜圍觀升國旗的鏡頭,他也遠遠地看著,就想起楊剪起早翹課帶他來看的時候,天還沒亮,公交車一輛也沒有,他們的摩托還被武警扣在西單了,不讓開上長安街,於是牽起手玩兒命地跑。最終還是看上了,國歌奏響前的刹那,他們站在龐大人群的外圍。楊剪舉著卡片機,把他害臊的臉撥正,給他拍了好多照片。“你是我的蝴蝶。”楊剪看著琉璃瓦頂的朝陽,又去看李白的眼睛,還莫名地說了這句話。那時的李白尚且聽不懂,隻知道臉紅。殺青最終還是延長了幾天,七月初,李白拿到錢款,給店裏交了電費,補了貨,也回去踏踏實實地幹了幾天活兒,照顧了一些老客。也許是前段時間在文物景區被迫戒煙,現在一旦自由就抽得太凶,李白不幸得了支氣管炎,隻得戴著口罩給人剪發。熬到了七月底,藥都開了兩輪,這咳嗽還是不見好轉,李白不敢抽煙了,也聽了醫囑,不敢吃安眠藥,半夜睡不著覺也隻能自己挨著。他急得起了好幾個痘,舌釘也刮得潰瘍腫痛,成天昏昏沉沉,咳得嘴裏發腥,卻又覺得不能再把時間耗下去,要快點出發,至少再排查幾個小鎮,他就在這個問題上猶豫不決。沒曾想到很快就有人幫他打斷這種糾結,是那個消息最靈通的私家偵探,大半夜的,把兩張照片發給了他。照片裏光線暗淡,背景模糊不清,似是神壇,而神壇前麵站了兩人,第一張照片,他們對神壇跪拜,第二張照片,他們親切握手,並排麵對鏡頭。其中一個是外國人,西裝革履,氣度不凡,神似特朗普。另一個則戴著麵具。赤紅色的、足夠遮住全臉的麵具。長角獠牙,猙獰詭誕,黑嘴裏點了個鮮紅的圓點,宛如斷舌一條。“這是當地的傳單,有人在街上發,”偵探說,“原件在我這裏。”次日一早,李白就去了這家夥位於昌平的事務所,花了兩萬塊錢,拿到了那張小廣告,也得到了它被發放的具體位置:貴州,銅仁,德江。再沒有耽誤的理由了,李白上次回北京前把那輛suv停在貴陽維修,這會兒早已完工,坐飛機過去,取了車正好往德江開。從事務所出來他就在網上買了臨期機票,下午三點起飛,他搶到了最後一張。但還得回店裏收拾行李,中午匆匆打了輛車往機場趕,還沒開上幾米,剛過了東直門外大街就開始堵,車子緩緩滑行,司機為了省錢,空調也是開一會兒關一會兒。李白隻覺得一肚子火往上竄,搖下後座的車窗想透氣,不經意間,他瞥了一眼路邊。有個戴墨鏡的老爺子穿著身老唐裝,坐在人行道邊上,兩棵銀杏樹之間,側對著自己這條輔路,拉一把二胡。樂聲飄進窗口,不是《二泉映月》,倒像是在模仿馬鳴和馬蹄。路人各走各的,隻有一人在他身邊駐足,瘦瘦高高,可能是站了很久,跟他隔了一步遠,也不看他,就低著頭抽煙。襯衫袖子挽了一半,眼鏡滑到鼻梁以下,同樣被人流經過,同樣自得其樂,好像是專心聽曲的模樣。李白卻覺得他落寞。怎麽會這樣啊。該說是巧還是不巧?楊剪來三裏屯幹什麽?孤孤單單的,最近又過得怎麽樣。李白不斷地呼氣,吸氣,直直望那片樹蔭。他的手就搭在車門把手上,最後卻緩緩上移,握住了車窗的搖把。玻璃升了起來,車子也又往前開了幾米,悶熱又一次包圍了他。三天之後李白到達德江,又過了的大概一周,他從當地人那裏打聽到了紅麵具的消息,具體到他的“道場”在哪座山哪個村,該往哪個方向走才能找到。他慶幸當時路邊的自己沒有下車,沒有被動搖。讓人驚訝的是這邊類似的紅麵具還有不少,是從當地那種叫做“儺”的傳統戲劇裏演變出來的,連紀念品商店裏都有差不多的售賣。還是那位“特朗普”幫了李白一把,有個大仙,美國總統都信他!這麽問問老人,很容易就能摸到門路了。那道場實在是隱蔽,那片山地也的確是崎嶇,進去之前李白把手機卡拔了出去,拿口香糖裹著,又拿打火機烤了烤,丟進了垃圾箱。手機也還原了出廠設置,刪掉所有app,更清空了通訊錄和聊天記錄。到了這個份上,他不想拖累別人,如果被殺了,對方沒法翻他的手機尋仇,如果成功殺了人,接著落入法網,他也可以放心大膽地說一句“我沒有同夥”。這也是實話。那座山夾在兩列山脊之間,是比較矮的一座孤峰,一天開不過去,李白也不敢借宿,隻得在車裏過上一夜。他把車子停在離村莊比較近的避風處,旁邊留出的空位還夠一輛車通行,喝了點藥裹上外套,這就準備睡了。已經連日下了半個月的雨,把路都泡爛了,八月底,空氣就被浸得濕冷如冰水,他這件衛衣快要不夠用,嗓子也沒好,於是自己會不會因為憋不住咳嗽而耽誤事就成了李白入睡前的自問自答話題。也許是止咳糖漿喝得太多,那天晚上李白半夢半醒之間,又一次出現了幻覺。雨還在車殼上劈裏啪啦地打,車裏的照明燈卻開了,亮得如同白晝,楊剪就坐在副駕駛上,還是聽二胡的裝束,帶點邪氣地看著他,卻又特別專注。楊剪在笑,問他累了嗎?和他說,我們走吧。然而當李白伸出手,想要捉那手指,卻捉了個空。夢醒了,隻有雨聲是真的。李白自己打開了照明,照著昏燈對後視鏡仰頭低頭,仔細看了看自己。他忽然感覺到慚愧,極端的慚愧,他在做什麽,他又要去做什麽,楊剪知道了會怎麽想?如果他活了下來,也沒有露馬腳,回到北京,把一切告訴楊剪,那人又會不會為他流一點眼淚。現實就是這樣慘淡,李白對自己感到無奈,悶頭找了這麽久,臨了馬上就要做個了斷,卻猶豫了。他看著自己的耳朵、眉毛、嘴唇……那些細小又冰冷的閃。他記得哪些是楊剪送的,它們釘著他,讓他軟弱,躑躅,自我懷疑……讓他害怕去做“髒事”,把它們弄髒。既然現在走上這條路,什麽都不能再去怕了,那就全都摘下去吧。用煙盒裝著,李白打開製動杆旁邊放鑰匙的小卡槽,把它們收了進去。隨後李白關燈,又裹上衛衣,準備再睡一會兒。山影幢幢,在他身畔,一如萬年的鬼,他聽著這豪雨中依舊死寂的夜,毫無困意,也沒有時間流逝的感覺……直到耳邊隆隆。是打雷嗎?不,離得更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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