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他忘帶了,”李白從大衣口袋掏出一部手機,交到男生手中,“你等下課再給他。”“好。”男生肩負重任,顯得有些緊張。“謝謝了。”李白笑了一下,錯身從他身邊走過,原路返回。他聽到身後的一聲“拜拜”,接著是門把被壓下的聲響,粉筆頭磕在黑板上,嗓音不高不低,它們一同鑽了出來,疾風驟雨般跟在李白身後,又一同被門縫夾斷。李白不敢回頭,盯著地麵走遠了。起得早有一個好處,再街上晃悠再久,穿過了紫禁城的中軸線,從西城走到東城,再去看手表,仍可大驚小怪地說句“怎麽才這個點”。至少在李白走到離三裏屯還差一條街的十字路口時,十點半才過了五分,午飯還遠,去店裏盯著也沒意思,目光一轉,隻見紅綠燈柱子旁邊立了一馬紮,馬紮上坐了一大爺,大爺手裏握了一竹竿,竹竿上頭栓了一王八。腳踩a4紙一張,歪歪扭扭寫道:二十年老伴,一口價八百。綠燈亮了,李白卻沒抬步,他還在盯著那王八。“這是甲魚嗎?”他問道。“是草龜!”大爺的兩眼在墨鏡後麵陰晴莫辨,一開口,每個字都像從鼻孔裏擠出來的。“它吃草嗎?”李白走近了,在烏龜麵前蹲了下去。“吃魚,吃螺!”大爺依舊沒個好氣。“大冬天的,它應該在冬眠啊,”李白支起下巴,歪著腦袋看那龜殼,肚子黃黃的有幾塊黑斑,比他的臉還要大,而四隻腿腳幹燥地伸在殼外,無所適從似的僵硬著,也不見動彈一下,“您就不能等人睡醒了再賣。”“女兒嫁出去了,我養不了了!”大爺兩腳抓地,似乎就要站起來攆人。李白卻先一步站了起來,垂首和那草龜大眼對上小眼,手指湊近了它還會張嘴,原來真是活的,“您把它賣給我吧,”他說,“支付寶成嗎?”手裏豎著竹竿,龜就懸在和自己腦袋平齊的高度,一路李白都在引人注目。可惜沒走多遠他就走出了感情,隻覺得這東西不合時宜的程度和自己有得一拚,看它太冷了,四肢被固定著也縮不回殼子裏,李白就找了家便利店買了剪刀和塑料袋,把它鬆了綁擱進去拎著,還買了條毛巾蓋在龜背上,粉色印著大草莓,龜已經完全縮回殼子,湊在一塊看起來挺滑稽的。就這樣走過太古裏商圈,走過使館街的大路,走到一條河,好像叫亮馬河,李白終於可以鬆一口氣。他從沒想過要養這老龜,隻想把它放了,穿過那片灰蒙蒙的楊柳,卻見河裏凍了厚厚的冰。手裏的塑料袋又縮了回去,他怕把它凍死餓死。天色居然開始發暗,李白自己都餓了,他也沒處捉魚,順導航找到一處花鳥魚蟲市場,挑最靠門的那一家走進去,把袋子打開往桌上一放,人家都以為他要給這大烏龜定做一個大缸,他卻說,我送給你們吧,你們想養就養想賣就賣,免費的,我再給你們補夥食費也行。說著他就哭了,哭得淚水橫流,顏麵掃地。人家都以為他和這老龜感情深厚,迫不得已才把它拱手送人,答應好好養,也沒收他錢,還想把烏龜從殼子裏引出來,好好跟前主告別。李白逃跑似的走開了。往公交車站飛奔,他用大衣袖子捂住臉,不斷地想:它和我沒什麽感情,我哭隻是因為我是個傻·逼。但再傻·逼也不能終日以淚洗麵對吧?下了公交車買了個煎餅啃,遠遠地,看到自家店麵的招牌時,他的眼淚已經止住。店裏年紀最大的老師傅帶了兩個洗頭的學徒,還有自己家的兩個小孩,在落地窗外聚在一起,就著店裏的燈光,他們玩兩頂支在立架上的假發,也沒有剪刀,也沒有教學,其實就是小孩們在胡亂地玩,大人閑聊著,陪她們玩。這會兒沒有風吹,夕陽還剩下一點淡紫色,照在人身上真好看啊。李白看著他們,走得更近了,和他們對上眼神,已經可以看到下一步他們慌著哈腰道歉,要把孩子趕走,要把假發收回店裏。“沒事,”李白搶先說,“小朋友好不容易來一次。”隨後他就繞到一邊,靠著自己的落地窗,把臉頰貼上冷冰冰的玻璃,打開了手機。他得清醒一點。吹了一天的冷風,哭,饑腸轆轆,狼狽沮喪得像條狗,這些都有過了,其實他已經清醒得足以去琢磨明白,自己很誠實,楊剪也沒有撒謊,他們全都盡了最大的努力,想要“好好在一起”,可這件事本就是很難的,更何況,他們早就沒有了美滿的資格。根源在哪兒?為什麽痛苦。因為多年以前的喪失。因為未曾彌補的遺憾。還有自己,自己讓楊剪痛苦,這件事李白早就知道了,可為什麽到現在才走出這一步。因為他才剛剛意識到,或許也是自己的存在,剝奪了楊剪的自由。閉上眼睛擁抱當然也是溫暖的,無法天長地久,也足以讓人戀戀不舍,但喜歡一隻鳥就要把它的翅膀掰下來釘成標本留在身邊嗎?以前或許短暫地這樣想過,但現在不了。況且楊剪怎麽會是鳥。李白忘不了燃燒的鳳凰。真想看它再燒一次啊。如果是愛一個人呢?李白準備走了,他當然想要回到楊剪身邊,但總不能還是這副模樣。他要去做什麽?心裏已經有了點數。會變成什麽樣子?無法回答。選了imessage,因為可以顯示已讀。李白嗬了口氣,暖了暖僵硬的手指。待到鍵盤上白霧散去,他說:這幾天發生的都很對不起,我好像懂了,為什麽我愛一個人卻不能讓他快樂。畢竟隻愛過一個,技術不好,你也要理解嘛。我不想回去了,不想和你見麵,我放在家裏的那些東西,你覺得太占地方可以扔掉,證件之類的幫我留著就行,都是不常用的,我基本上也不會回去拿。已讀。他又說:你最擔心的一直是我死掉,對吧?可以放心了,我不像以前那麽幼稚,我也有你給我買的保險。如果我真的要死了,就會給你打電話的,又不是間諜特工,平時哪有那麽多機會去死啊,接不到我的電話,就不用擔心我。對方正在輸入的省略號冒了出來。李白的手指頓了頓,繼續輸入道:咱們現在說分不分手也沒意義,都太淺了,我愛你,你也不會忘了這件事。如果要再見麵,一定是我找到了理由……或者資格?對了,做老師也不需要那麽負責的。我希望你身體健康。對麵的省略號還在,李白劈裏啪啦地寫完最後一句,稍有猶豫就會前功盡棄。結果剛按上發送,手機就低溫提醒自動關機了,把它揣在懷裏捂半天才好。愛一個人,可以為他做什麽?兩個孩子放下戒備,放開了繼續玩鬧,在父親和哥哥們的注視之下,已經把假發戴到自己頭上了。愛一個人就會什麽都願意為他去做的。但在什麽都沒有做的情況下,把它說出去,就是在講大話了。靠著玻璃,李白全身都沒了力氣似的滑坐到地上,目光空空地盯著那塊黑屏,以為等待漫長,其實很短暫,它亮起一個白色的圖標,它整個被點亮了,重重地震動了一下。有回複。楊剪的省略號列了那麽久,最終回給他一個字:好。第64章 你是我的蝴蝶李白一直有點古怪的收集癖,比如沒氣的打火機,又如楊剪大學時期的日記本。當時他從那棟北大教師公寓裏搬出自己的紅沙發,搬出自己,也偷偷捎走了一些被楊剪堆在櫃子裏落灰的雜物,他覺得自己如果要繼續活下去,就必須得多留點念想。其中就有這麽一遝本子,封皮有印著北大校徽的,也有印著凱蒂貓和小羊肖恩的,厚度大小均不相同,紙頁也被撕得參差不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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