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編輯好了,沒能在整點發出是因為刪到隻剩這一句需要一些時間。還是破了戒。六個多小時之後,楊剪回複:謝謝,你也是。楊剪生日的第二天是中秋,李白又努力拋下所有疑慮,在剛入夜時發過去一條:北京下雨,沒月亮。你看到月亮了嗎?這回並沒有收到回複。隻是次日,楊剪多年落灰的博客突然啟用了一下,李白收到郵件提醒,登陸去看,楊剪隻掛出了一張圖片,畫麵裏是一片日出的大海。兩片近岸的沙洲,七八艘漁船,靜謐撲麵而出,衝得李白茫然失措。世界上海域那麽廣,這是東海?渤海?孟加拉灣?好望角?楊剪去海邊做什麽?問題太多了,超過了三個,李白選擇沉默。駕照還沒考下來,他跟教練請了長假,準備開始工作了。他去天津的一處車展給人做了三天的造型師,每天和上百個車模打交道,看那些性感暴露的衣著,夾卷發棒的時候總有白花花的肢體在他眼下晃動,還有人問他“李老師晚上有沒有時間”,弄得他有點想吐。後來又順道跑去河北農村給人弄了兩場婚禮,趕在十月四號,他還是回到了北京。給自己理了發,李白熬到半夜從地下室鑽出來,拎著上個月就買好的紙錢,找了個十字路口畫了個圈,慢慢地燒幹淨。這是他這五年來每年都會做的事。裹了一身煙灰味兒,李白又有點想抽煙了,他回到自己的犄角旮旯,蹲在沙發上吃喜糖轉移注意力,有牙套礙事,他吃得很慢,人家熱心贈送的兩大兜子眼看著就要吃到地老天荒。平時舍不得戴的幾盒耳飾,還有新買的一件衣裳鋪在他旁邊,陪著他坐,他又給楊剪發了條短信:你回北京了嗎?楊剪這次倒是回複得迅速:回了。李白打字打得磕磕絆絆:今天見一麵吧。又連忙補充:禮物。楊剪說:不好意思,我有點事。李白按滅屏幕,眼前又是黑漆漆的了,連扇窗戶都沒有,這是絕對的黑,那根被楊剪修嘚服帖的水管也又開始滴水了。李白默默聽了一會兒,回道:那以後再說吧。他覺得自己未免有些太好笑了,竟然在剛剛中了邪似的一意孤行,認為楊剪在這樣的日子裏單獨一人待著,會難過。難道需要人陪嗎?難道是他嗎?楊剪跑去山裏待著,浪費了“如露亦如電”的五年,不就是不想看見他嗎?現在他暫時不會死了,那楊剪當然也就不會想殺他,也不會想救他了。李白不準備再繼續想這件事,想太多,就難免溢出來,變成某些不合時宜的短信,惹得兩個人都不舒服。他真的做好了就此打住的打算,可他偏偏在那天沒活兒可幹,在群裏下番劇的時候,網速幹不了別的,於是閑得無聊翻起了好友列表。燈燈已經很久沒有和他聯係了,除了工作邀約,聊天記錄最靠上的還是方昭質的頭像。偏偏他還點了進去,看見那人簽名寫著“專業相關資料看我空間”的個人主頁。偏偏第一條不是什麽資料,而是一張照片,這人機器人似的賬號破天荒發了條日常動態,是在醫院的辦公桌上拍攝的,幾遝病曆上麵擺著長形門票,“2012中國平安中國足球協會超級聯賽”,“北京中赫國安vs山東魯能泰山”。門票有兩張。方昭質配文說:今天不加班。居然還發了個笑臉,發送時間是兩小時前,現在是下午六點一刻,開場時間是七點半。李白即刻出發,趕往工體。他知道自己神經極了,票早已售罄,他百分百進不去,說不定連方昭質的影子都瞧不見,更別說方昭質旁邊用掉另一張票的那個人,但他不在乎。他就是要去,他就是有直覺,哪怕這直覺隻是滑稽可笑的一點,他也要去。從城西跑到城東,晚高峰地鐵悶得他汗流浹背,肚子又開始癢,好不容易趕到了,比賽已經開始了將近一小時。體育場門有很多,李白選了一個順眼的,把線衫高領捋起來叼著,遮住下巴,蹲在旁邊。他聽見場館裏此起彼伏的“國安牛逼”,潮水一樣,很遙遠,還有罵街的聲音,有人似乎中途看不下去了,結著伴兒,破口大罵地從他旁邊的門裏冒了頭。李白鬆了口氣,至少他選的是個正兒八經的出口。中途他隻離開過一次,去場區外的路邊買了瓶礦泉水,沒有南京,他就買了盒紅塔山。也不是犯了煙癮,隻是等待有很多,這是最難受的一次,揣包香煙在兜裏好像就杜絕了兩手空空不知所措的風險,讓他感到安全。場內的喧嘩在大約九點達到沸騰,又過了一會兒,零散有人出來了,但場內沸騰依舊,不過換了種感覺——李白懷疑裏麵發生了鬥毆。比賽結果不盡人意?越來越多的人湧出來了,穿著黃綠隊服捏著綠旗,罵著,閑談著,沉默著,腳步都挺匆忙,從李白身側卷過。他心中升起種如同隱身的快樂,靠在一根柱子後麵靜靜看這浪湧,不抱什麽希望,瞳孔卻驟然縮成針眼。是方昭質。就是他。個子高高的,也穿了國安的隊服,一臉的鬱悶,手裏的小旗在他說話時揮來回去,他從李白的柱子跟前擦身而過。扭過頭,李白看見他燈光映照下的那截後頸。這人原來這麽白嗎?穿白大褂的時候看不出來。而他旁邊那位仍是黑上衣牛仔褲,連張手幅都沒拿,插著口袋,瞧不出半點看比賽的氣氛。不過楊剪應該也是享受的,稍稍偏過頭,大概要聽清方昭質的慷慨陳詞。楊剪露出了笑容。好巧啊,你今天也穿了高領,秋天好冷。李白也笑了。隔了大概十幾步遠,李白跟在兩人身後繞出場地,沿著體育場北路一直走。車流在耳畔呼嘯著,李白錯覺自己正被這座城市貫穿,或者自己變成了鬼,他哭了,哭得好傷心,卻也不知道為什麽。他引得路人側目,還有個紮雙馬尾的小姑娘撇下同伴給他遞紙,問他能不能加個微信,但李白沒停下半步就走開了。他還沒有注冊微信。他用袖子擦臉。就這麽走到三裏屯一家精釀酒吧外。二層樓的高度,平台上露天擺著幾張桌子,裝修得跟花園似的,內間的門口還有人抱著吉他唱歌。隻見角落裏那張最大的白色方桌上已經有人坐好了在等,一女兩男,都是年輕人,遠遠地就在招呼。楊剪跟在方昭質身後走了過去,每個人都站起來摟他,或者和他握手。氣氛很快就熱烈了起來。李白站在對麵廁所入口旁的陰影裏,目光大多數時候被方昭質擋住,但也偶爾能看見楊剪的側臉。大概是老同學吧,一看就聊得很順,那麽多人吃薯條,蘸同一碟番茄醬,互相也不嫌棄。燈泡是用一根長杆固定在桌子上的,被震得搖搖晃晃,杯子一聲一聲地碰,烤雞披薩一樣一樣地送上來,笑聲越來越密了,楊剪要數最安靜的那位,不怎麽吃東西,連話也不多,隻是悶頭喝酒。“師兄最近比較鬱悶啊——”李白聽到方昭質的聲音。後來這位天天教育人健康生活的大醫生也開始對瓶嘴灌了。他顯然不常碰這玩意兒,沒喝幾口就得吃東西往下壓,桌對麵的老同學還招來服務員,給他叫了橙汁。後來方昭質突然拍桌子站起,冷不防摘了楊剪的眼鏡,幾乎要把人壓在靠背上看他的眼睛,湊得好近,“我說,你上專科醫院看看吧!”聲音也好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