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昭質這才轉過臉來,有點驚訝的樣子,隨後又看了看楊剪,才說:“可以。”李白遞出自己早就準備好的證件,那上麵的相片是他十九歲的時候拍的,方昭質光明正大地掃了兩眼,才把它遞進窗口。新門診樓與掛號廳僅有一路之隔,走幾步就到了,但方昭質領頭走得飛快。在電梯裏他一言不發,楊剪也一言不發,什麽師兄師弟,他們仿佛互不相識,各自有各自的沉悶心事,也各自被固定在魚罐頭裏,跟李白之間夾了幾個病人。搞得跟看一眼真人就能確診似的,李白有些好笑地想,說不定你們倆剛剛私下打了招呼,都知道我是真的要死了。那也沒什麽好隱瞞的啊,反正自己也早就接受了。擠過科室走廊的人群,進到最靠裏的那間診室,把門哢嗒合上,方昭質身上那股子緊繃繃的勁兒卻又陡然鬆了下來。他扯了扯領結,在屋裏那唯一一張診桌前坐定,敲了幾下鍵盤,“在外麵得低調,咱不能顯得太熟,”他笑道,“人家都在眼巴巴等著呢,就你不用排隊,雖然今天本來就掛不上我的號,我這是加班。”李白一時不知道該接什麽話,卻聽楊剪道:“辛苦了。”“您吃錯藥啦?你是我師兄,跟我客氣什麽啊,”方昭質的目光從電腦屏幕跳開,朝楊剪眨了眨眼睛,“幫我燒點熱水我就不辛苦了,就那個紅色的鈕,按一下。”楊剪走到診室一角的飲水機前。李白別過頭追著他看,卻聽桌麵被篤篤敲了兩聲,“你的大概情況我聽說了,”方昭質說,“無重疾史手術史,但有酒精依賴,還有精神類藥物服用史。現在藥還在吃嗎?”李白盯著地麵,點了點頭:“嗯。”“確診之後我們再看看,說不定要暫停服用,你記得把自己平時吃的藥整理一下,最好列個單子給我,”飲水機動靜挺大,轟轟作響,這是水燒起來了,方昭質瞟了兩眼,目光又落回李白身上,他似乎很喜歡這麽緊盯著別人對視,“病症是一次查血偶然發現的,已經有兩個多月了,統共看過兩家醫院對吧。”而李白隻能聽見那聲音在自己背後,楊剪似乎走近了,又似乎沒有,“他和你說的?”“你哥嗎?對啊。”“你剛才說酒精依賴,”李白卻道,“這個我沒有。”“客觀一點好嗎,這樣對我們判斷病情是有幫助的,”方昭質拎起一支鋼筆,眉頭不知何時蹙了起來,“上醫院查血不就是因為酒精中毒?”“那是過敏!”李白猛地回頭,楊剪正在自己身後,“我沒有依賴,這幾天在山裏待著我一滴酒都沒喝,我想都沒想!”而楊剪按住他的肩膀,卻看向診桌另一麵:“抱歉,我說得不準確。”“行吧,依賴不一定有,但酗酒是既定發生的,”方昭質抬手,“給我看一下診斷報告吧,要加拿大醫院的那份。”李白默默抽出報告冊,剩下那一遝被他捏在手裏,“還有中國的。”方昭質翻了兩頁,頭都不抬,“哪家醫院。”名字好長一串,李白本想看下手機備忘錄,卻發覺自己還記得,於是他就背了出來。“全麵檢查在國外我做不起,”他又道,“中國的那份更詳細。”方昭質最終還是接了過去,卻隨手放在一邊,幾分鍾的集體沉默之後,他把英文報告讀到了最後一頁,“這裏麵沒有任何一條結果能診斷你得了癌症,”他展平紙張,按照折角標記給兩人指出他拿鋼筆勾出的幾處,“它隻是檢測到你血afp等等一些指標異常,判斷是肝腎功能問題,建議你深入檢查而已。”隻見楊剪兩手插兜,正望著窗外,仿佛心不在焉,李白的腦袋又低了下去,他默默把那一厚遝中文報告推到方昭質麵前。“說實話,這醫院我沒聽過,你可能是找到莆田係了,”方昭質放柔聲音,凝望著李白,竟顯出點同情的意味,“先去檢查吧,這份我也會看的,放心。”打印機方才吐出一張紙,現在已經涼了,他把它交到楊剪手裏。李白不覺得自己按照單子一項一項地跑科室做檢查會出差錯,但方昭質似乎就這麽認為,至於被他光榮托付的楊剪是怎麽想,李白不知道。那人好像沒有不耐煩的樣子,但也沒有很投入,回北京之後一直如此,讓人完全看不懂他在想什麽。不過本就沒什麽好投入的吧!無非是抽血做ct,檢查肝功腎功,李白進去了,楊剪就在外麵等著,李白麵色慘白,無端跑去廁所幹嘔,楊剪就陪他坐一會兒,等他喘勻了就遞給他一顆糖,說檢查完再吃。老式的大蝦酥,很黏牙的那種,李白一直喜歡,也不知道他是從哪兒變出來的。基本上每個項目都要排上一會兒,還有急救病人加塞的,這一下午就耗在了各個樓層間。有次李白看著楊剪的側臉,正出神,冷不丁輕聲開口:“楊老師,我記得你以前沒事兒喜歡逛醫院。”楊剪眉頭挑了一下,道:“有嗎?”“有啊,你自己說的。”楊剪看著他:“那我有沒有說為什麽喜歡。”“你說看到那些生離死別,就覺得自己的破事不算什麽了,”李白的話忽然頓住了,他又低低地說,“……對不起。”是啊,對不起。生離死別……還要去看別人的嗎?他們自己經曆的就夠多了。太夠了。或許馬上又要經曆一次。而說這話的時候楊剪還很年輕,喜歡曬太陽,總是鬆開把手騎車,拽下垂柳的一片葉子,經常笑,笑開了就有兩個梨渦。對不起。其實李白一直很想知道楊遇秋剛死的那幾天他是怎麽過的,尤其第一天,第一個小時,第一分鍾……無限逼近那個節點,這些年他一直在想,楊剪有沒有哭,又有多久無法入睡。獨自在那房間裏悶著,焊壞了自己的眼睛,麵對黑白的偽神,那時的楊剪又在想些什麽。李白一目十行看穿越的時候總是無法集中精力,想自己也穿越了,得以回到那些夜晚,他知道自己會崩潰,但他就是想看,他知道那時的楊剪必然不願意看到自己,現在也不一定有多喜歡,但他就是為自己的缺席而痛悔。那如果他也死了呢?楊剪會不會流淚,會不會失眠?正如看到他就能看到楊遇秋不成人形的模樣,楊剪以後看到誰,就會想起他的死?方昭質嗎?可他現在是不是又不會死了?真對不起啊。楊剪卻拉他站了起來,“到你了。”很溫柔地避開藏在細疤間的針眼,握了握他的手臂。那天離開醫院前兩人又回了趟腫瘤內科,方昭質屋裏有人,大概是加號看了幾個病人,等他倆進去,方昭質就簡單囑咐了兩句,說莆田係醫院的那幾張破紙他看完了,全都是胡扯,這邊檢查結果兩天就能出來,最近就注意一點,不要再喝酒了。他還約楊剪吃飯,要楊剪請客,好像李白的病已經沒什麽好擔憂的了。楊剪答應下來,問他什麽時候,他就笑笑,說最近忙死啦,等你弟弟活蹦亂跳吧。回家的路上李白把大蝦酥含在嘴裏,戴了牙套不敢亂嚼,他閉著嘴巴,聽楊剪說起這位方醫生的來頭。名醫世家,從爺爺那輩開始就在協和當大夫,爸媽也是在醫院認識的,現在已經當上了大專家,大領導。至於方昭質自己,北大醫學院八年直博,拿過國獎發過sci,畢業就分配到了腫瘤內科。他比楊剪小了一屆,叫楊剪師兄是因為他大一報到的時候排錯了隊伍,被楊剪給當成自己學弟領到物院去了,鬧了這麽一烏龍,也了解到對方都是四中考來的,從此就這麽相識。都喜歡吃食堂的冒菜,都喜歡看國安,也都在同一支辯論隊裏,他是一辯,楊剪喜歡四辯收尾,關係一直不錯。畢業之後倒是基本上沒有聯係了,楊剪隻知道這人也去了協和工作,電話還是從舊手機裏翻出來的,本來隻想方便掛個號,誰知道會那麽巧,方昭質所在的正是他們要去的科室。上來就請人幫了這麽大一忙,楊剪說,得找機會還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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