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次燈燈找他玩,仔細診斷一番,說這些症狀的根本原因是他這人太好養活,這點隨隨便便的東西就能搞定。燈燈還強烈推薦李白購買基金,股票,或者保險。說他既然現在活得清心寡欲,就早點給未來做做打算。尤其是保險,什麽重病險財務險意外險養老險……不然要死的時候,都不會有人幫忙。那位老板倒是順手就帶燈燈參保了,而對於李白來說,這些項目隨便幾樣湊起來交上幾年,就能把銀行卡掏空。況且,未來又有什麽好去打算的呢?要是他要死了,楊剪還很健康,他不如把剩下的錢拿去給楊剪買。但那人又肯定不要。於是他對燈燈說:“沒關係啊,死就死吧。”燈燈跟他急了,他又改口,說這叫“順其自然”。李白喜歡看《讀者》,有冷笑話,也常有文章教育人樂觀。往積極方麵想的話,他覺得自己其實也不是沒有想要花錢的地方。很久以前,剛來北京的時候,他動過掙錢開一家美發店的念頭,還拔下過睫毛許願。可是太遠了,啟動資金就得至少幾萬,轉眼十年過去,盡管幾萬塊漲到十幾萬,二十幾萬,可他這些年的確也存了不少,總有一天能湊夠的,他反倒不再去想。開店能給每天的日子帶來任何變化嗎?自己還是會抽一樣的煙,喝一樣的酒,住在一樣的地下室裏,心甘情願。李白早就懂得了這個道理。不過,現在倒是足夠幸運,他又找到一件可做的事。手裏多了一個手機號碼,也多了一個地址,不管四處閑逛還是專門采購,他攢夠幾箱就會一塊寄過去,漸漸地,好像也能因此而感覺到一點開心了。有好幾次,他夢見那個操場,有不少小孩站在上麵,排出一條望不到頭的隊伍,全都背著手笑。楊剪就蹲在隊頭,白襯衫,黑褲子,漆黑的頭發濕漉漉的,剛洗完澡的樣子,身邊摞著好多紙箱,專心望著那些紅撲撲的臉蛋,也有笑容。從他那邊吹來的風聞起來好像一棵雨後的樹。洪流衝過來,天地忽然顛倒,樹浮在身下,帶著李白漂流。可是……對了,洗澡!楊剪在那邊該怎麽洗澡呢?兩次了,就算手裏是泥巴是粉筆灰,他也從沒蓬頭垢麵。李白在數次夢境的重複之後認定這其中存在什麽玄機,他得弄清楚,於是也終於找到了再次動身南下的理由。奈何工作排滿日曆,似乎是上次在《三萬裏風》片場上的表現給他招來了更多生意,又或是祝炎棠在謝氏傳媒幫他說過好話,他的活兒排得比前幾年還滿。終於不再是鳥獸絕跡的荒涼地了,謝氏藝人的行程遍布大江南北,尤其那些沒有專屬化妝師的小藝人,李白被調過去幫忙,男人女人,拍片子還是上舞台,他全都能上手,也認識了不少朋友。人家覺得他審美好技術硬,不愛八卦就悶頭捯飭,簡直是可遇不可求的勞動模範,掛在臉上不散的陰沉好像也能被那副五官抵消,反而增添神秘,甚至有藝人主動要他的聯係方式,說以後去北京就找他吹頭。沒懸念地,李白累得連軸轉,手機裏的進賬短信也是一條接著一條。十一月中旬,謝氏管理層的人正兒八經打電話問他,有沒有意向做簽約造型師,還能在港澳總部那邊分套一室一廳的宿舍,李白想了想,拒絕了,趁著為期五天的空檔,登上前往西南的飛機。沒能搞清楊剪是怎麽解決洗澡問題的。甚至沒有看見楊剪一眼,找學生打聽,幾個普通話好的孩子熱情地把李白圍住,爭先恐後地告訴他,楊老師出差了,去成都開會,要走一周多呢。李白看到他們腳上的運動鞋,耐髒的灰綠色,一百雙,從小碼到大碼,全寄過來了,所以每個孩子都有。看起來穿得還挺舒服?也不知道你們楊老師有沒有穿新的,我給他買的是aj3最新配色,最難買的43碼,提前一天在三裏屯排隊,可帥了,他到底穿沒穿?李白笑眯眯地這樣想著,摸了摸幾個小孩的頭。這之後發生的都很模糊,李白稀裏糊塗地去了上海,又開始他早被預約過的工作。之後時間就接著這麽稀裏糊塗地過,二零一一飛速地過完了,眼見著二零一二也要跟著完蛋。又是三月,李白恍然發覺,離第一次把楊剪找見竟已過去了一年,總共算下來,自己也就去偷窺狂似的找過五次,實在算不上多,可是時間就這麽蹉跎了,他懦弱,他顧慮很多,他不確定楊剪有沒有再想起自己,甚至連那人怎麽洗澡都沒搞明白。他把日子過得半點實感都沒有。在一個格外清醒的夜晚,李白沒有進行任何不良行為,一邊窩在沙發上啃西紅柿,一邊下定決心,自己得來點改變。就從最不滿意的地方變起吧。是腦子?既然已經在按醫囑吃藥,那應該也沒法兒變得更好了。那就是學曆?自己這把年紀去考大學?根本沒人在意給自己做頭發的懂不懂線性代數和馬克思主義,等他學習回來,那些甲方也都不記得他了。哦,對,李白忽然來了主意,還有牙齒!他從小沒人管,換牙的時候瞎舔,營養也跟不上,一口牙長得參差不齊,尖的也比正常人多,害得他拍照片都會下意識抿起嘴笑,好一個文文靜靜,笑不露齒。大概沒有人會喜歡那種亂牙吧。以前咬楊剪,楊剪總會把他摟起來掰開他的嘴唇,敲敲他的牙尖,說他是鯊魚成了精。李白不願意當鯊魚,從一開始就不願意。當時他在想,鯊魚是做不了寵物的。現在他終於有機會改頭換麵了。聽說矯正很貴,李白在找牙醫前特意去了趟銀行,他站在atm機麵前愣了好一會兒,賬麵上的數字把他嚇到了——真的已經超了十萬,可以租個小店麵買點設備請幾個人自己幹了?得趕快把這些錢花掉。拔掉兩顆牙外加裝上金屬托槽,這麽一套下來,李白花了兩萬多。矯治加力的酸痛、鐵絲在口腔裏磨出的潰瘍,對於他來說也不算什麽,頭疼是因為嘴裏其餘那些零碎。唇環舌釘跟那副牙套碰在一起,經常會叮叮咣咣亂響,細微地混在他說出的話語中,還刺激得他在吸煙時控製不住地流口水。平時也是,說話稍微激動一點,他就會下意識抹嘴腳,生怕流出些什麽讓人看見。結果就是變得更為寡言,除去必要的交流,別說大笑了,李白連嘴巴都不想張開,在快餐店點單,他都選擇用手去指。他開始進行這樣的自我安慰:一年半後摘下牙套自己就會變成另外一個人。好在此類催眠是有效的,沒過多久李白就適應了一嘴鋼牙的生活,反正平時吃的也不多,現在這樣無非是再吃少一點。四處奔波工作的間隙他又開始考慮剩下幾萬塊錢的去處。也不知怎的,以前賬戶裏的餘額對李白來說隻是仿佛與自己五官的數字,而今,這數字太大了,卻能引起他的不安。還是不要有錢了吧。還是不要去琢磨開店之類的異想天開了吧。還是去做一點“普普通通的好事”吧。原本的計劃是給青崗中學那片土操場鋪一層塑膠,好讓它別再那麽塵土飛揚,可是谘詢了半天,結果是他這點錢不一定夠買健康安全的材料,靠得住並且願意跑到那地方施工的商家也基本沒有。李白退而求其次,定了四個乒乓球桌和一對籃球架,又加了一千多塊錢運費,帶它們翻山越嶺前往學校。接到電話說是已經送達的時候,李白仍然沒放下心來。忙完那一陣,五月初的時候,他就又往老地方去了,想圖一個眼見為實。不曾想到,在從縣城往青崗去的大巴上,他居然,遇上了楊剪。是不是該說冤家路窄?至少,如果楊剪看到了他,應該會這麽想。李白早早地上了大巴,坐在後排靠窗的位置上,本在盯著水泥地上的裂隙發呆,耳邊忽然感覺不對——楊剪上車了,從前門,就站在一個彝家大姐身後,那人高高的荷葉帽還擋不住他的領口。和他交談的是一個留半寸的青年,比他還高上一點,又黑又壯。李白頭腦嗡嗡作響,立刻縮下身子,腦袋抵著椅背,兩手緊抱在腹前。車內嘈雜,那兩人好像也把話都說完了,他一時辨不清他們在哪兒,直到額前一動,是椅背的動靜,有人靠上去了。撩起眼皮快速瞄上一眼,李白看到一個汗津津的寸頭,那人一口標準普通話,在說:“楊老師,我第一次坐這種環山大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