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民間助學項目那麽多,也做了那麽久,楊剪作為一線教師,還是第一次收到實物。他打開第五隻箱子。這箱子最輕,也最小,劃開來看,裏麵塞了厚厚的海綿,像是怕把裏麵的東西顛壞了,這是其他四隻都沒有的待遇。再把海綿翻開,就著超市門裏透出的那點燈光,楊剪看到一行字:wutheris。呼嘯山莊。他大學時常讀的。白色花體字,印在油畫少女如雲的發髻上,是當年買不起的英文原版。楊剪吸了口氣,把它拿起來,隻見下麵壓著的也都是書籍,有阿西莫夫的科幻、東野圭吾的推理、愛因斯坦講談世界觀的充滿寂寞的自傳……書頁嶄新,書脊平整,然而每一本對於楊剪而言都是舊的。多麽不巧,八本書,每本他都看過,甚至熟讀。巧也是在這裏。雖然大部分被冠以“暢銷”的名號,但那本讓楊剪著迷過整整一個學期的《悉達多》總不至於位列其中吧?當時圖書館裏隻有那麽一本,並且新得就像沒被翻過,德國作家寫的,被譯成英文,楊剪覺得那翻譯差勁極了,甚至因此萌生過選修德語自己找原版動手的念頭。現在,中譯版居然都出來了,又會是怎樣的呢。無需翻開紙頁,往事就滾滾衝來。而楊剪心中忽然安定萬分,他已經能夠基本確定,這最小的一箱與學生無關,單純是給他的。是給自己的。他又在書邊的泡沫紙裏找到一個小茶葉盒,再打開看,依然不見任何字跡,五盒金嗓子和兩瓶維生素b12躺在裏麵,安靜地相互擠著,卡在一塊。“哦喲,”小老板激動得搓起手掌,“楊老師,這個維生素有啥用哦,補腦?”他好像十分期待。卻聽楊剪道:“治貧血。”小老板目光閃了閃,有點悻悻然:“這還送喉寶……是你認識的人哇!”“可能吧。”楊剪簡單道,顯然是沒有耐心多說。他給車槽清出條空地,把四個大箱子搬上去,用幾捆玉米秸壓著防側翻。小箱子則放在副駕駛上,壓是用彝刀。“要不是我你早能打烊了,今天真是謝謝,”東西都收拾好了,他又跳下前廂,回頭衝小老板笑笑,把語氣放緩和了些,“你收工我請客,咱們吃頓羊肉粉去?”小老板聞言,果然不再多問,從自家冰箱裏提出一瓶啤酒一瓶汽水,欣然赴宴去了。楊剪在大約淩晨兩點回到青崗鄉,平日白天要上課,周末還要跋山涉水地家訪,勸人把孩子送回來上學,他要進城往往就要趁放學之後那點時間,再耗到這個點鍾實屬常見。一般這樣就睡不著了,況且他平時也沒有強烈睡意,卸好了貨他就去鄉政府門口還了車,把鑰匙放在保安室,之後沿山路慢悠悠地逛回了學校。路不短,上坡下坡又費事,大約要走上三十分鍾。這一路是寂靜的,枯燥的,唯有林木的葉片被月光照得幽亮,人的影子印在土地上,清晰而濃鬱。楊剪非常喜歡這段路,每當他腰間別著彝刀的重量,抬眼去看流雲,看到寬廣的銀河,他就會恍然間以為自己已被抹去了物種和定義,變成一個村夫,或是一頭野獸。變成幾十年幾百年前在此處行走的人。他是什麽都無所謂了。路挨著山壁,隻有幾尺寬,下麵就是吃人的河,仍然可以走,仍然沒什麽可憂愁。哦,對了,除去直至天明也不到訪的睡意。如果那個人真了解自己,他想,最好再寄點安眠藥過來。至於煙就算了,自己可以買,也給自己嚴格規定好了一晚上再無聊也最多抽五根。這夜他又靠著五根香煙熬到起床鈴響,其他幾位老師組織學生吃早飯時,他一個人在操場上擺好四個紙箱,靜靜等著徐荔帶學生們來領東西。徐荔比楊剪大上半歲,也比他早來半年,在成都讀的大學,念的中文係,就是本地人,負責青崗中學全體學生的語文音樂和美術。相比楊剪的數理化跟英語,這三門學科似乎更討人喜歡,笑容甜美聲音溫柔會講地道方言的女老師似乎也比每天除了上課內容和某些難以理解的笑話之外半句話不多的冷臉男更好親近。因此,毫無懸念的,無論是剛上初一的還是馬上要畢業的,孩子們都更喜歡徐荔。楊剪認為這叫膚淺。眼見著,徐荔過來了,身後小鴨子似的跟了一群小孩兒,全校統共也就這麽七十多個,一個個矮瘦得與小學生無異。隻見鴨子們嘰嘰喳喳地排好隊,從楊剪手裏拿過作業本時怯生生地眨眼睛,說謝謝老師,從徐荔手裏接鉛筆就樂開了花。楊剪知道他們開心,拿筆記本眨眼也開心,於是就隻是好脾氣地笑笑,對那些跟自己比較熟稔的學生,他會輕輕拍一拍肩膀。不得不承認徐荔的確也是個細心人,那些讓小女孩兒害羞的衛生用品,她單拿出一個箱子收在自己身後,用文具拆下來的包裝紙遮住,大概是打算以後單獨給。“那裏,那是什麽,”有學生突然開口,好比發現了什麽寶藏,“那裏寫了楊老師收!”楊剪鬆了口氣——還以為女孩兒們的秘密被哪個渾小子揭開了呢。“對啦,就是送給楊老師的禮物,”徐荔循循善誘,“楊老師大半夜的,繞過好幾座大山,到縣城取回來這些,再把它們當做禮物送給大家,我們應該怎麽樣?”“謝謝楊老師——”孩子們齊聲道。排在楊剪麵前的小男孩——十五歲才讀初一並且總是畫不出受力分析圖的那個,笑得臉蛋紅撲撲的,在被拍肩膀時,摸了楊剪眉毛一把。“老師也笑一笑嘛。”他小聲說。我沒笑麽?楊剪想。徐荔正好把人逮住,道:“曲比日,最近你聽課很認真,上個星期我們才學過一首詩,專門講我們蜀道的崎嶇崢嶸,不可淩越,你來講講它的第一句是怎麽說的?”曲比日臉更紅了,愣在原地囁嚅,求助似的望向楊剪。楊剪暗自歎氣,學過太久,一時間他隻能想起詩名,其他也記不起了。班長在後排高聲救場:“噫籲嚱,危乎高哉!”“蜀道難,難於上青天!”孩子們一同背出了下一句。楊剪有點意外,這群小鴨子學語文的勁頭還真是強!也就隻有在自己示範實驗或是模擬某些奇怪現象的時候,他們能對物理這麽感興趣。物理明明是門優美的學科啊,美極了,愛因斯坦把它學得比其他人都明白,再講宗教感情,就說是“以其最原始的形式接近我們的心靈的最深奧的理性和最燦爛的美”,阿西莫夫當然也用了物理學原理說明,科幻的奇詭宏大不僅存於幻想……他又在想那些書了。寄書的人關心他的嗓子,他的血,他的大腦。他不願再往下想了。似乎上周的進度也就隻背了這麽兩句,徐荔又開始趁熱打鐵地介紹起此詩的創作背景,什麽恢弘的浪漫主義代表作啊,什麽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啊……問君西遊何時還?畏途巉岩不可攀。楊剪又撿回了兩句。他想那條懸在江上的盤山路的確是難走。再就是……但見悲鳥號古木,雄飛雌從繞林間。接下來呢?又聞子規啼夜月,愁空山——楊剪把又一冊練習本放到一雙稚嫩的期待的打開的手中。徐荔還在講,李杜李杜,杜是杜甫,李就是我們這首詩的作者,他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