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好事?”李白已經站起身子,這他自己並不知道。“他十月中旬就把專利權交給他的合夥人了,一分錢也沒有要,”李漓揉了揉眉心,豆沙色指甲閃出軟光,“川藏那邊?他準備去支教了,四天前我們見的麵吧,當時是說,過兩天就走。”“川藏……具體是哪兒?”李白想到教師資格證,楊剪大學二年級就考到了,楊剪總愛考些當時看起來毫無用處的證件。這件事沒來由地最讓他在此刻感到疼痛。“沒有仔細說,”李漓也站起來,她看李白抓著挎包,以為他要走,“不過我也想通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打算對嗎?雖然旁人不一定理解,但既然是他自己的決定,旁人也沒資格說‘我不接受’。比如我以後……大概目標就是研究生順利畢業再找個對我沒興趣的男人結婚吧?但願他不比楊剪差!你呢,你以後準備做什麽?”“……就是賺錢吧,我還得繼續賺錢,”李白果真走了,他背過身,袖口壓住眼皮走得飛快,他不知道這樣的聲量和語速別人到底能不能聽清,“賺夠了錢就去找他,邊賺邊找。”找到了就看看,就看幾眼。他不想也不敢把這句話說出口。那天回到家後——確切地說,是回到新租的地下室,李白蹲在他那張被便宜搬家公司運得汙痕累累的紅沙發上,最後讀了一遍信封裏的紙。統共二十九張,其中二十八張是圖紙,有的還被燙出了小黑洞,外圈皺巴巴的,一看就是緊急潑水挽救的結果。那些要鋸的,要焊的,要設計清楚的,周邊寫滿密密麻麻的標注,旁邊擠著被畫上大紅叉的廢圖……這些設計甚至包括了硬件和軟件,從六月開始,最後那張電路圖的落款時間是十月五日。楊遇秋宣布搶救無效當晚。那張圖描述的大概是個投影裝置,進屋的人會在牆壁上看到楊遇秋的影像,或者單純是個模糊的女人?楊剪的效果示意隻是把她的頭發畫得很長。而這投影也僅僅是這套裝置中的鴻毛一片,楊剪似乎把所有可能性都考慮到了,高傑不進那屋怎麽辦,進了那屋站的位置不對又怎麽辦,感應失靈怎麽辦,感應太敏感提前開始流程又怎麽辦。他似乎做過幾次模擬實驗,還詳細記錄了實驗結果,他牽電路安芯片做備用裝置,甚至改造了那兩尊神像,完成一件事,就在成圖日期旁邊打一個對勾。他在這方寸之間造出一片繞不出的迷宮,無論怎樣選路,最終隻能走到他所定下的終點……高傑是放在玻璃蓋下的小鼠。這是李白的結論。這些天來他反複地讀那些圖紙,讀楊剪潦草的備注和記錄,讀不懂就一直讀下去,直到能把這工圖不知所雲地背下來為止,他終於能想象出這套事無巨細的設計被付諸實踐時的效果了。高傑的神像會自動裂開,在高傑麵前碎成一堆渣滓,他的神龕也會倒塌,燒著他跪拜的絲綢墊子,再燃及滿櫃的金紙香油,他掛在牆上的日月大神圖會被熏黑,再隱現楊遇秋的身影,而他背後的房門會砰地一聲閉合,紅木映出烈火的顏色。他會驚叫,會哭喊,會精神崩潰。隨後跳下樓去。這是楊剪所料之中最簡單的一種,如果不隻是紅麵具陪他過來怎麽辦,如果高傑執意在樓下等他要拉他一起上去怎麽辦……楊剪畫了個樹狀圖,連這些都全部討論了應對方法。但最簡單的就是發生了。就像楊遇秋從四層樓高的鍾樓上跳下就能摔得稀爛、就此殞命一樣,這麽巧,這麽巧。老天在殘忍了那麽久過後,突然改了習慣,仁義了一回?李白一開始想這件事,就會沒有力氣。他非常清楚,自己是最後一遍它們了。第二十九張紙相對而言要空很多,寫了三個死字,又被紅筆劃掉。它們就像是楊剪的猶豫,決定殺一個人,要有多少猶豫,要下多久決心。李白始終覺得直到十月五日他都沒有做好這個決定。可過到這天李白才明白,信封上寫了那麽大一個2,那相對的1是什麽,應該是有的吧,肯定是有的。第一張紙畫了一道長軸,起始是四月,結束是年底,似乎過上一段時間,楊剪就把軸塗黑一截。這是什麽期限麽,李白已經能夠猜個大概,可無論如何,都是這樣——楊剪本有另一條路可走。是他堵死的那一條。楊剪本將擁有很多,可不提未來,光是過去曾有的,現在好像也都失去了。連李漓都因此抱有自愧。李白把信封和那一厚遝白紙放在膝蓋上,從沙發縫裏找出藥瓶,沒有水,他嚼碎了幹咽。藥起效得很快,李白的手不再顫抖,把紙抖出嘩啦啦的聲響。他又一次把紙張翻麵,第二十九張的背麵還寫了兩行,落款十月十二日,字體一反先前的草亂,是用鋼筆寫下的,筆鋒依舊如刀鋒:如果你今天來找我了,我就把它交給你。恨到受不了的話,就交到警察局吧。李白如拜會老友那般輕輕摩挲這兩行字,楊剪想必寫得用力,他的指腹能感覺到筆尖留下的細小凹痕。他用嘴唇親吻它們。紙張暖暖的,“送別禮物。”“你想拿它做什麽都可以。”言猶在耳。聽夠了,他就從沙發下麵拉出新買的鐵盆,把信封丟進去,再拎起腿上的紙,從第二十九張開始逐一撕碎。沒有停,他撕得麻利極了,地下室不通風,空間狹小得隻能裝進去那張沙發,李白怕把氧氣燒光,端著盆爬上這棟老寫字樓的頂層,趁著傍晚天台無人,往盆裏倒入半瓶酒,丟***火柴。轟。火焰瞬間就騰了起來。李白看著在火舌下蜷縮的碎紙,罪惡,痛悔,那些數不清的,能不能也就此化灰。他閉上眼睛,仍然能清晰地回想起每一張的內容。怎麽會恨得受不了,他又想,比恨更可怕的是想念,它能紮得更深,要是想得受不了的話,我能把這顆腦袋送到警察局嗎。你會開心嗎。到現在這個結果,是你的樹狀圖也算不到的嗎,那你有過後悔嗎。你也在想我嗎。他就著火尖兒點燃一支煙,看著落日,一口一口地抽。這盆裏的酒和紙燒得太快了,遠遠不及那夜的鳳尾,等全都燒幹淨了,香煙還沒有抽完,太陽也沒有落下西山。沒過多久李白就背上了遠行的包,一個遠在青海的電視劇組目前緊缺人手,願意招他這種廉價工,琳達姐給他最後一次機會,語重心長,要他好好抓緊。李白態度很好地接了下來,不停說著謝謝,次日便出發。那是十二月的第十二天。他知道拍電視劇是種一耗就耗一年半載的耐力活兒,存款還剩四五萬,他想再多賺點,幹完這一票就順道去川藏找找楊剪,找到之後就遠遠地看上一眼,絕不多看,絕不打擾,找不到,錢快花光了,他就再去幹一票新的。這好像是種能夠實施的循環方案。但川藏還是太大……李白倚在火車窗邊,他有點好笑地想,自己現在也在川藏附近,那麽可以偶遇嗎。陽光被一條條隧道切成段,讓他想起塗黑的長軸。他忽然覺得自己不得不接受花一輩子也不一定能把楊剪找到的事實了。也就在這時,羅平安來了電話。李白盯著來電顯示琢磨了幾秒,按下接聽,“我的命中命中”歌聲停止,粗著嗓子的男聲傳入耳朵:“楊剪這小子怎麽失蹤了?你有他新手機號沒?”“沒有。”“我靠,真玩離家出走啊!”羅平安愁道,“什麽時候換的號你知道不?”“我沒給他打過電話。”羅平安大呼“奇了怪了”,問李白最近在忙什麽,李白用沉默表示不想說,吃了癟,羅平安也不發蔫,又提及最後一次與楊剪見麵,是在朝陽區一家叫做“蘭棠”的酒吧,他們幾個兄弟怕楊剪成天悶悶不樂,在裏麵給他尋了個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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