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小就是這樣,好像從來沒有離不開過誰似的,不知道追,也不知道挽回,”楊遇秋笑了,安靜一會兒,她才續起剛剛的話,“長大之後跟我也沒話說了,要是我不找他道歉,他可能一輩子也不會回家了。”“現在……叫他來嗎?”李白握住手機,試探地問。楊遇秋卻搖頭,她那雙含笑的眼睛看在李白臉上,忽然道:“打耳洞啦?耳釘蠻好看的。”李白莫名心虛,垂眸一看,小臂和手背都變了顏色,尤其是骨關節——他害起羞來,要是嚴重的話,是會全身泛紅的。現在顯然就是最嚴重的那種情況。“是不是楊剪送的?”楊遇秋偏偏還要這麽問。“嗯。”李白重重點頭,老實回答。“一看就是我弟的審美,”楊遇秋笑意更濃了,“也喜歡送我東西,小時候一窮二白的,他跟自己過不去,非要跑去火車站賣冰棍,就裝在泡沫箱裏,賣不出去快化了,他就一根一根自己吃掉,攢了一暑假的錢給我買了個手鏈,也是這樣紅紅的。他喜歡紅色。”“我能看看嗎?”李白抬起眼睫。“斷掉了。”楊遇秋又吃了幾片青菜,就像在躲李白的目光,“說起這個,有時候我真挺擔心楊剪的,天天這麽跟自己較勁,買禮物啊,學業重還搞一大堆兼職啊,這都是小事了,他還有點先天性貧血,好不容易帶他跑出來,他又去充大哥,動不動和人打架。”“先天性貧血?”“是啊,小時候一出血就會半天止不住,止住之後也要養好久,臉才有點血色,那會兒你太小了可能都不記得了,”楊遇秋輕輕地說,“所以我就覺得,必須得帶他跑,跑得遠遠的。後來到北京也查出病因了,珠蛋白生成障礙性貧血,就是他們說的海洋性貧血,一種遺傳性變異血液病,重度患者連嬰兒期都活不過,幸好他是變異程度非常輕的那種,到成年期就比較安全了,平時要多吃維生素b12,不影響正常生活,但在受傷流血這方麵也得小心對吧?這小子自己也知道,但他就是犯倔,不把自己身體當回事兒。”李白聽得糾緊五指,這感覺就像被人照著腦袋悶了一棍子,他想起最初,在路燈下麵,鼻血滴滴答答地融穿了雪地,楊剪卻在舔牙,說還行哪顆都沒掉,否決了他叫急救的提議,一臉不在乎的表情;也想起某些莫名其妙點著的群架,楊剪被重點圍攻,很少吃虧,但也流過血。還有創可貼、擦碘伏的棉簽、身體上的疤痕。李白的汗流得更多了,心想,楊剪一定瘋了。到底是有多暴躁,多少值得打架的憤怒事——楊剪原來是瘋的。他覺得自己也快瘋了。而楊遇秋說出了這些,情緒卻像是得到紓解,整個人狀態都變好了不少。她對李白得出的結論是,所以你可以勸勸他,也照顧照顧他,因為楊剪是個需要照顧的人。她又看了看時間,提醒李白不要錯過末班車,卻在下一秒跑回臥室要他再等等,大約五分鍾後,她跑出來,拎了大小不一的兩個牛皮紙袋。“我這兩個月不在,21歲生日也沒法陪著你哥過了,”她先把小袋子遞給李白,“到時候幫我把這個給他,就說是姐姐送的驚喜,祝他生日快樂,日子還記得吧?”李白看著紙袋上沿的膠帶封口,說:“陽曆九月二十九。”“嗯,”楊遇秋滿意道,又把大的塞給他,“還有這個,明天是八月八,也是一個人生日。我身體這樣就不去送了,小白再幫我跑跑腿。”“誰啊。”李白站起來,用左手拎大的,右手拎小,踩上門口自己擺得淩亂的兩隻帆布鞋。靠近那扇緊閉的門,他又聞到了焚香味兒,這回很刺鼻。“你哥的一個高中同學,也在北大,學考古的,”楊遇秋幫他把門打開,眼中竟充起某種異樣的柔情,“姓趙,你應該有印象吧?一定要親手送到,我馬上把他地址發給你。”第18章 方家胡同何止是有印象,李白早就對上號了,那個一口京片子、一直跟楊剪稱兄道弟的考古男孩,名叫趙維宗,個性和外貌都屬於陽光開朗的那一掛,很愛笑,笑起來也挺甜。這不是廢話,因為每個人的笑在李白看來都是不一樣的,好比他認為自己笑容總是很僵硬,由於牙齒長得不好看,他還總是下意識抿嘴,越發顯得不真摯。又好比楊剪一笑,同樣和趙氏燦爛笑容存在千差萬別,總讓人覺得漫不經心,好像在想別的事情,臉馬上冷下來也不足為怪。但話又說回來,趙維宗跟楊剪既然從初中開始就認識,當了這麽長時間鐵瓷關係也沒淡,按照李白的邏輯,這兩人必然有些共通之處,能夠互相理解。他對趙維宗的了解相對而言比較有限,按照目前所知的,這倆人的共通之處恐怕僅限於……為人大方,朋友多人緣好。還有桃花運比較衝。楊剪的桃花就不用說了,至於另一個……沒錯,李白也知道,楊剪之前說的那位“因半路搭救而使楊遇秋芳心暗許”的同學,不是別人,就是這位小趙。所以過生日才會專門送禮物吧?李白瞧了瞧手裏的紙袋,再一次壓住想把它拆開的好奇心,清清嗓子,敲響眼前四合院的大紅門。上午十點不到,這胡同裏陽光充裕,不時有自行車從胡同口晃到胡同腰,避開路上溜達的學步小童,以及閑坐在槐樹下穿著汗衫搖蒲扇的老人,把鈴鐺撥得稀裏嘩啦。槐樹上的動靜更響,知了們正在鑼鼓喧天地叫,聲兒還挺齊,唯獨槐樹邊上的小院還是一片寂靜。人不在?李白把耳朵從門板上移開,又敲了兩下,放大聲音叫道:“你好這是趙家嗎?”身後的碎花裙老太太幫他答了:“就是老趙家!”李白回頭看了她一眼,又繼續拍起門板,“有人嗎有人嗎”地叫。聽見老太太咕噥著“現在年輕人就是不懂禮貌”,拎著垃圾袋走遠,他才覺得安全。本來就沒期待自己被當成一個講禮貌的高雅人,倒是這種不得不發出聲音被人注意的局麵,是他最討厭的。好在鍥而不舍地拍了一陣過後,這門裏終於產生了點動靜,“你找誰?我爸我媽都上醫院去了有事下午再說。”一個小姑娘探出腦袋,一看就是暑假在家放羊的狀態,大概剛從床上爬起來,齊肩的頭發亂蓬蓬,有點毛糙發黃,身上印著米老鼠的條紋睡衣也沒換。“趙維宗在嗎。”李白提了提手裏的紙袋,“有東西要給他。”“你是我哥同學?不對啊,和他混得熟的我都認識,”小姑娘眼睛滴溜溜一轉,帶點嬰兒肥的小圓臉上也顯出狡猾,“哦,你是搞推銷的,要麽就是他們說的朝鮮間·諜?走好不送哈!”“我是幫人跑腿,”李白無奈道,“一個叫楊遇秋的人,托我把這個交給他。”誰知一聽到這個人名,小姑娘臉色馬上就更不對勁了,硬是要把紙袋搶到自己手裏,嘴裏嚷嚷:“先給我看看!”李白隻得和她別住力氣爭,還不想碰著她,因為覺得一旦接觸這人就會開始吱兒哇亂叫,現在這眾目睽睽的,別真把他當成間·諜,又弄進局子裏頭。好不容易搶回來了,李白趕忙後退一步,把東西緊抱在懷,對那姑娘怒目而視:“得麵對麵交到你哥手裏,是生日禮物!”“生日禮物怎麽就不能我代收了?”姑娘掐起腰,支棱起脖子,“不先檢查一下,萬一給我哥送一炸彈怎麽辦?”“你哥呢?”“你回去告訴楊姐姐,我哥有對象了,雖然那對象現在找不見人影但我哥就是喜歡他,人家是兩情相悅,她再怎麽跟我媽吹風都沒轍,”姑娘照舊趾高氣揚,作勢就要關門,“你讓她趁早死了這條心!”李白心說這些愛恨情仇和我有什麽關係如果真是炸彈我更要快點給出去了,抬手扶門沿,姑娘同時也把門一合,他的指根就被夾了一下,有點疼。門板木料粗糙,那些倒刺還在皮膚上擦出細細的血道。小姑娘慌了,立刻把門又打開,“沒事吧?”她想抓李白的手。李白立刻把手縮了回去,又退了半步,衝她揚下巴:“你哥到底在不在。”“他……早上出去了,平時也不在這邊住,”小姑娘態度終於稍微緩和了點,“今天是約好了回家吃飯,他過生日嘛,應該下午兩三點鍾就回來幫忙做飯了。”李白看了眼手表,還有四個多小時。他又瞧了瞧瞪圓眼睛等自己反應的女孩,轉身走了。把休息日挪到這天用,李白本就扣了五十塊錢工資,現在事情沒幹成,兩頭跑也不劃算,他心生悵然,準備先填飽肚子再隨便找個地方睡大覺。東城區這片人生地不熟的,他把紙袋勾在小指上跟自己一塊晃悠,走出方家胡同,在路邊買了個土豆絲餅夾烤腸,一邊啃一邊信馬由韁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