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暖和。他跟著楊剪走,正值期末,天氣又冷,校園裏頭又黑又靜,途徑一個操場一片宿舍樓,又穿過一片小樹林,李白憋不住了,“去哪兒?”他扯著楊剪夾克的後擺問。“學五食堂,我平時九點下班過去還有菜,”楊剪任由他拽,嗬出的熱氣把黑夜染白了一塊,“你也挺餓的吧,哥請你吃頓飯。”“剛才那個小麵就挺好。”李白心說請我吃飯也不用走這麽遠。“我飯卡裏有錢,兜裏沒錢。”楊剪又打起哈欠。在食堂門口兩人遇上了同學,看樣子關係很近,應該是同班的,吃完夜宵,那三位穿著睡褲拖鞋大羽絨服,跟楊剪拍著肩膀打招呼,也不問他傷怎麽來的,隻是痛呼明天的固體物理學今晚又要通宵自救了,楊剪就一臉嚴肅地跟他們說悠著點別像隔壁工學院那樣又猝過去一個。接著,李白就被楊剪帶到窗口,都是些剩菜,但菜盒放在熱水槽裏還是熱騰騰的,聞起來很香。打菜阿姨說了句“今天來得挺早”,毫不猶豫地把幾道見底的菜都打進楊剪的盤子,連湯帶水,葷的不少,見楊剪帶了人一塊過來,米飯也盛了滿滿兩大碗。“哎,謝謝您,”楊剪在讀卡器上刷下去十塊錢,端起鐵盤,“這鴨血我特喜歡。”“掛彩了補補血嘛。”阿姨數落道,“也不知道成天在幹什麽大事。”李白抱著兩碗飯,跟著身前笑嗬嗬說“沒事沒事”的家夥,在一張燈下的方桌坐定。“你人緣真好。”他由衷道。楊剪卻已經開動,像是餓壞了,吃得狼吞虎咽,根本不顧嘴上的傷,又像是還有急事要做在趕時間。李白也沒扭捏,端起自己那碗大口地扒拉起來,一開始還不好意思吃肉,過了幾分鍾,那道木耳炒五花就是他的最愛了。卻也就在這時,楊剪突然放下飯碗,兩手垂在身側,靜靜望了過來。起初李白以為他在看自己,這麽專心致誌的,還怪不好意思,後來才發覺自作多情,那人微微仰著臉,明顯在看他身後。站著什麽嗎?是誰?李白屏息回過頭去。首先看到一條深咖色羊毛裙,紮在裙腰裏的是件淡粉色棒針毛衣,外麵的是件最近最流行的長款風衣,衣襟上垂到胸口以下的,是大波浪長發。再往上看,這位時尚弄潮兒確實也是個五官精致的美女,就是臉色很差,咬著嘴唇,淚水流了滿麵,掛在她線條玲瓏的腮下。“我不知道他們……”她啞聲說,“我已經說過我哥了,你待會兒別去打工了,跟我去醫院看看。”“不用,”楊剪不動彈,仍心平氣和地看著她,“我讓你這麽傷心,你哥氣不過我能理解,我也沒還手。”“楊剪!”女生繞過李白,幾步站到楊剪身側。“你什麽意思?”她又哭著問道。“分手的意思,你提的。”“我亂說的,我當時隻是生氣……你說你不想結婚多少歲都不想,那我們現在也可以談戀愛啊,大不了到我想結婚的時候再分手……我們不都還沒到適婚年齡嗎,有什麽好著急的,你說是嗎?”“你現在就很想結婚了。”“我不想,我現在一點也不想了!”李白眼睜睜看著女生身上那股子勁兒一點點軟下去,就像下一秒就要倒在楊剪身旁,趴在他腿上哭泣。“沒必要說假話,也沒必要把自己弄得這麽卑微,觀念不和還要強求,我沒有你想的那麽好,”楊剪也不抬手扶她,無比真誠地說道,“這樣非我不可,對我來說也太累了。”女生愣了好久,食堂裏寥寥幾撮人都在圍觀,但楊剪的目光對她來說顯然更為鋒利,在這雙重壓力之下,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直到把臉都憋得發紫,突然一揚手,直直指向李白,目光也惡狠狠撞上李白瞪大的雙眼,“行,你行,我懂了,這麽急把我推走,找到新歡了是吧,就是他對吧,大晚上一塊吃剩菜還真是一路人,”她走過來直接拽起李白的領子,皺眉冷笑道,“什麽東西,一臉狐媚子樣兒男的女的啊,戲劇社的?穿這衣服要表演祥林嫂嗎?”李白被勒得後頸疼,索性順著那股力氣站起來,心說行吧,我這身衣裝打扮今天已經得到三種比喻了。卻見楊剪也站了起來,走到兩人身側,慢條斯理地扳開女生的手指,把李白的領子拎到自己手中,又把人放回椅麵,雙手搭上他的肩膀,十分溫柔地捏了捏,“是啊,新歡,一個十五歲小孩兒,”說著他無辜地笑了笑,那種無辜太理所當然,甚至顯得有些冷漠,“胡倩,你自己信嗎?你明天想起自己說的胡話不會後悔嗎?”第4章 啪嗒,啪嗒啪嗒話說完了,楊剪的手仍放在李白肩頭,兩個拇指按在領口下,扶上後頸,皮膚的接觸有種粗糙的暖。李白把下巴抬起,和胡倩對視,努力地堅持不眨眼躲閃。比起緊張,擠在他心裏更多的竟然是種興奮,看到不可置信、無措、痛悔、木訥在那張臉孔上瘋狂地堆疊生長,撐破漂亮的框架,唯有洶洶的氣勢在消逝,這姑娘不再有力氣罵的出狐媚子和祥林嫂了,李白可以感同身受,卻不覺得難過。他隻是想,自己果然沒有看錯,楊剪就是這樣一個人,能差點就忘幹淨被拋在老家的小弟的存在,似乎也從未關心過其死活,也能普普通通的幾句話就把重裝上陣的前女友逼得失去鬥誌。傷害起人來,他根本不需要多大力氣。的確,當楊剪盯過來琢磨了半天才叫出那聲“小白”時,李白是有些受傷的。在村裏常常皮開肉綻的那些年,在南京有這頓沒下頓每天被老板像狗一樣使喚的日子,他都忍了下來,不斷提醒自己不要忘掉的就是一定要來北京,來了生活就會好過一點,這裏有對姐弟是他的親人,也許會在同樣地想念他,也許會對他好。大約半小時之前李白意識到自己白日夢做的有點多,天平是斜著的,但也叫不出冤,沒誰有惦記他的義務。然而他同時也意識到,至少自己的抗打擊能力是十分拿得出手的,幾口熱飯下去就恢複了精神,現在楊剪在他身後,把他拉進這場對峙,甚至讓他產生了“我們是一邊的”的感覺。他贏了。這算不算是“狐假虎威”?李白又想起在店裏的彩圖繪本上看到的詞了。它屬於第一任老板家八歲的小男孩。倘若偷翻被發現,哪怕隻有一下,那眼尖嘴毒的小胖子就會邊發出哭聲邊斜眼看著他咧嘴,露出幾顆幸災樂禍的大牙,老板娘循聲而來,把幹抹眼皮的肉球擁入懷中,之後,哪怕是當著客人的麵,李白也會被趕去跪在一邊,撿地板縫裏發臭的頭發。排隊的客人看見這幅情形,就不願意讓他用那雙手在自己頭上動剪子了,剪的腦袋少,那天就有可能挨餓。李白忽然覺得自己的生活已經得到改善,尤其對比之下,現在桌邊的三位裏他絕不是最慘的那個。你快走吧,他已經不喜歡你了連話都懶得再說,看不出來嗎?你怎麽這麽可憐啊。李白在心中默念,好卑鄙,也好快樂。這時胡倩已經開始躲避他的眼神,兩手扶在裙腰上,正在不安地搓動。這是李白第一次在對視中獲得勝利。他越看越停不下來,胡倩卻在這時把眼皮擦幹擦紅,念詩一般,相當用力地留下一句“楊剪我們後會無期”,轉身蹬蹬蹬地走掉了。李白看到食堂玻璃門後的人影,挺高大,攬上她的肩膀,是有人在等她。“後會無期是指以後再也不見嗎?”他問道,總覺得這詞文縐縐,像在拍還珠格格。“明天還在一個考場,”楊剪坐回自己的位子,“同班同學。”李白忽然笑了起來。“怎麽。”看他傻笑,楊剪也鬆鬆地勾了勾嘴角。“你們大學生真好玩。”李白眨眼。“嗯,我也覺得,”楊剪夾了一筷子木耳,放到李白盤中,“讓您見笑了。”李白也夾了一塊鴨血作為回禮,但他個子矮胳膊短,必須得半蹲著站起來,才能讓它安全在楊剪的米飯上降落,“我覺得你在嘲笑我。”他說。楊剪聞言就捂住了眼睛,手背上累累的傷順骨骼描摹,被冷光照得紮眼。憋起來還挺辛苦,他肩膀****的,這回是真笑了,混著些鼻音,聽起來又像是要咳嗽,像是要哭。李白用餘光瞥著幾桌外正在偷看的學生,跑到食堂阿姨那裏給他要了一碗熱水。菜已經不熱了,吃上一口,好像就又涼上一分,但兩人吃得專注,都沒有浪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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