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從沒見過的狼狽。與在邊境時生死垂危的狼狽不同種類,包裹在高定西服下的周憑麵色發白,眼下灰青,眼底通紅,下巴上冒著一層青色的胡茬,垂在身側的手靠近小拇指的那一邊整個爛了一圈,因為砸了太久的門。終於看見他的時候喉結上下滾動,最後什麽都沒說出來,隻咬著牙狠狠咽了口唾沫。  陸新宜知道他輕描淡寫說的“一整晚都睡不著”是真的。  “你看吧。”他倉促地低下頭,側過身讓周憑進來,“空調也有,洗衣機也有,還有電視和……”  周憑一步跨進門,就猛地大力把他拽到懷裏。  陸新宜在那股大得嚇人的力道下不受控製地往前撲,顴骨砸在周憑肩窩,碰得生疼,而周憑即刻便幾乎要捏碎他骨頭一樣地抱住了他,壓抑過的粗喘響在他耳邊,包裹在滾燙的呼吸裏。  他用爛了的那隻手按著陸新宜的後腦勺,所以陸新宜的鼻尖很快氤氳上一層濃鬱的鐵鏽氣味。  陸新宜幾乎是立刻就流出了眼淚,他抖著手去推周憑的肩膀,掙紮得厲害,但還是抱了很久,等陸新宜冷著聲音說:“放開,好疼。”周憑才把他鬆開一些,但還是圈在懷裏。  陸新宜擦著眼淚沒什麽威懾力地說:“你騙人。”  “怎麽還這麽燙?”周憑一手攬著他的腰,一手去摸他額頭,露出非常心疼甚至責怪陸新宜沒有把自己照顧好的神情,啞著嗓子又說,“不騙你,我看看房子。”  他的目光從始至終落在陸新宜臉上,好像有十年那麽久沒看過這張臉的珍惜。  陸新宜扭開臉,周憑又伸手抹他眼角滑出來的新鮮的淚。  陸新宜掙開他探完自己體溫後才沒再認真使力的手臂,邊退後邊抬起胳膊把眼淚擦了,可周憑也馬上邁了一步跟上去,似乎無法忍受這麽遙遠的距離。  他慌得厲害,想著怎麽求陸新宜,怎麽對陸新宜解釋,就連手指都在發抖。  “我先跟你解釋,伊萬家的事。本來計劃中在見到你那天的前一周就接你走了,給伊萬也做了安排,但臨時被拖住,我也不知道他們剛好要走,本來打了招呼,在上海,沒能出發的那天就打了招呼,很明確地說了他家的方位,因為沒有照片,所以隻能這樣,如果那天晚上他沒走,留在村子裏的話,他不會有事的……我真的……”  陸新宜冷漠地說:“這些事你都說過了。”他指了指手機,“不用再說一遍。”  周憑就把嘴閉上了。他沒受過陸新宜這樣的態度,嘴巴和心窩都發苦,滋味難言,而且他又何嚐不知道現在他們之間的問題究竟是什麽。  剛把陸新宜接到上海的時候,他還大言不慚地問陸新宜他們之間還有什麽問題,到現在,時間終於給了他答案。  因為他撒謊成性,在陸新宜那裏信任告罄,因為他狂妄自大,既愛也要傷害,因為他總把感情放上利益的天平妄圖等價交換,在陸新宜毫無保留的付出之後。  他一個字都說不出,寬闊的肩膀在陸新宜眼前耷拉下去,像已經承受了千鈞重擔。  陸新宜似乎一眼也不想多看他,轉身進了臥室,留下一句:“看完就回去吧。”  周憑繞房子轉了一圈,一室一廳的小房間,用不了多久就可以看個完全。  他最後停在陸新宜的臥室門口,站了會兒,走進去仔仔細細地打量,伸手摁了摁床墊,又抖了抖陸新宜的被子,露出壓抑過的,對一切都不滿意的神情。  “換個地方住。”周憑試探著說,“不住中裕也可以,但這裏絕對不行,我……”  陸新宜打斷他說:“你不明白嗎?我不會再聽你的安排了。”  周憑頓住,看著陸新宜躺進被窩,拖鞋在床邊歪七扭八擺得淩亂。  周憑知道,那是因為他聽同學講了鬼故事,說晚上把鞋整齊脫在床邊的話,睡著以後會有東西站在上麵。  陸新宜在這方麵的膽子格外小,從那以後,就算習慣性放得整齊,也要伸手下去弄亂。  周憑借這個事情得到過很多好處,有時候陸新宜跟他鬧別扭,不願意和他睡在一起,他就叨叨兩句神神秘秘的話來嚇他,就沒有不管用的時候。  陸新宜看周憑的臉色變來變去,習慣性把半張臉埋進被子裏,隻露出雙眼睛,悶聲說:“你快走吧。”  周憑說:“你住這裏我不放心。”  “慢慢就會習慣的。”陸新宜在被子裏一字一句地說,“你現在不放心是因為不習慣,等時間久一點,慢慢想起我的次數越來越少,明天比今天少一點,後天比明天少一點,後後天比後天少一點,最後把我忘了,也就不會不放心了。”  周憑被他慢條斯理的語氣弄得幾乎心梗,沙啞著聲音說:“我怎麽會忘了你?”  陸新宜肯定道:“會的,等你清醒以後,會發現愛我總是比愛自己困難,收留一個笨蛋也有弊無利,到時候你就會感謝自己,說不定還會感謝我,謝謝我放過你,在你開始後悔之前。”  周憑受不了陸新宜對他的感情發表的輕飄飄的評價中的每一個字,陸新宜本身缺乏吵架的技能,他隻在周憑麵前哭過,而其他時候,無論發泄什麽情緒,都是以講道理的方式。  周憑也清楚地知道,當陸新宜的臉上缺少笑容的時候,那就是在陸新宜身上能見到的最無可扭轉的局麵。  上一次分手,他急於向陸新宜求證他是否還愛自己,這一次,周憑明白,陸新宜愛他,隻是不再期待來自於他的愛了。  他永久關閉了接收的大門,從周憑這裏收回了無論給出的是愛或是傷害,全都可以被照單收下的特權。  原來比起不再被愛,竟是不再被期待來得更疼,更無奈,也更無可逆轉。  昨天幹了件大事,因為顯示手機號被注冊過,所以花費十元重金購買了微博賬號一枚@翡冷萃_,不胖的頭像就是我?(* ? ?* )?第二十六章   周憑在原地站了會兒,一言不發地轉身走了。  二十多分鍾以後,他去而複返,帶了幾個人搬家似的拎著一大堆東西進了陸新宜的臥室。  小臥室轉眼成了間簡單的病房,等陸新宜被掛上點滴,他才在陸新宜催促的眼神中離開。  第二天,陸新宜在醫院陪傑伊待了一上午,下午出去找工作。  他拿著聯大的學生證,想找一個寒假兼職比較容易,在買咖啡的時候順口問了一句,就被定下來在前台收銀。  本來買咖啡隻是找工作的開始,他稀裏糊塗地就上了一下午班,其實就是站在一邊,等做咖啡的男生有時間的時候教他一會兒怎麽操作係統。  “好了,明天十點來上班,這是工作服,你晚上可以拿回去洗洗。”男生給他找了個帽子和一件新的印著咖啡店logo的外套,“你住哪兒啊?”  陸新宜說了自己的地址,對方“哎”了一聲:“反方向。”  “哦。”陸新宜說,“那再見。”  “別啊,一起去地鐵站。”  地鐵轉公交到了他的住所,卻又在樓下看到周憑的車,樓門口幾個老太太在聊天,一口上海話,陸新宜些微能聽懂幾句,是在討論站在五樓樓梯間的閻羅王。  他沒敢上去,轉頭去了醫院。  公立醫院的單人間也比較狹窄,又沒舍得加床,就在傑伊的病床前趴著睡了一夜,第二天十點,他開始去咖啡店上班。  晚上還是在醫院睡,心裏思考著究竟先和周憑說清楚還是先搬家的時候,周憑就找來了病房。  陰差陽錯,他推開病房門的時候,陸新宜剛好從衛生間出來,在走廊的另一邊聽周憑問路過的護士什麽,幾句話的時間,突然人人的臉色都慌亂起來,傑伊的病房湧入護士和醫生,陸新宜也白著臉跑了進去。  很快傑伊就被推進了手術室,不久,有護士出來通知,一是讓他去繳費,二是病人需要輸血,可因為血型特殊,醫院沒有足量的庫存。  “我來。”在亂糟糟的場景中一直被陸新宜忽略的周憑突然說,“我血型跟他一樣。”  護士拍著胸口誇張地大大鬆了口氣,似乎不敢相信這樣人命關天的危機解決得這樣輕鬆。  她馬上離開六神無主的陸新宜,轉向周憑,照慣例向他詢問身體狀況,再問傳染病史。  但他肉眼可見的健康、強壯,無疑是一個非常合格的獻血者,無須多言,護士立刻帶他去做傳染病的例行檢查。  充斥著消毒水味道的人來人往的公立醫院走廊裏,周憑在離開之前握了握陸新宜的手,寬闊的胸膛緊挨在他眼前:“別怕,沒大事。”  周憑去了半個多小時,陸新宜一直在原地靠病房門口站著,直到護士來叫他:“小夥子別愣著啊,去看看你朋友,他剛抽完血,多注意點兒他有沒有不舒服的地方。”  陸新宜問:“抽了多少?”  護士的表情很嚴肅:“400,快去。”  陸新宜答應了一聲“哦”,轉身慢吞吞地走了兩步,突然飛奔起來。  周憑在抽血室坐著休息,椅背對他來說有些太低,所以微微仰著頭,兩眼閉闔,西服搭在大腿上,脫掉一半襯衣露出抽血的那條手臂,自己用另一隻手拿棉簽按著針眼。  抽血室人很少,除了兩個護士就隻有周憑,陸新宜站在門外看了一會兒,才走到他麵前,剛停住腳步,他就把眼睜開,然後衝陸新宜露出個帶著點不太明顯的討好的笑。  “沒事。”周憑說,“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嗎?”  陸新宜沒說話,他又誇張地說:“天啊,你不是又要哭了吧?”  陸新宜剛轉身要走,他就“哎呦”一聲,陸新宜趕緊湊過去:“怎麽了?”  “針眼疼。”周憑試圖把棉簽拿開給他看,“這麽粗的針頭。”  陸新宜把他手摁住,著急道:“多按一會兒,別鬆手。”  周憑做出個很累的樣子:“那你幫我按著。”  陸新宜小心翼翼地從他手裏接過棉簽,從始至終沒敢讓棉簽離開他胳膊上的針眼。  周憑的手臂很結實,放鬆的時候也可以明顯地看到一塊挨一塊漂亮的肌肉,此時可能是因為剛抽過血的原因,上麵血管的痕跡比平常明顯,微微地在皮膚的表麵凸出來。  陸新宜沒再說話,周憑也不說了,空出的那隻手輕輕搭在陸新宜幫他按著棉簽的手上,重新把眼閉上,卸掉了裝出來的累,就剩下真實的疲憊。  抽血室裏安靜了很長時間,周憑隻希望這時間久一點,再久一點,但最終陸新宜還是站了起來,把棉簽扔進腳邊的垃圾桶裏,對他說:“你回家去休息吧。”  周憑也從椅子上站起來,慢條斯理地係襯衣扣子,穿西服外套,趕在陸新宜開始不耐煩的前一秒說:“我好了。”  陸新宜送他,兩個人一前一後走出醫院大門,周憑站著看了他好一會兒,要走的時候,陸新宜說:“謝謝你。”  周憑用很克製的眼神看著他,最後說:“你知道我不要你的謝謝。”  陸新宜搖了搖頭:“要謝的。”  又過了幾天的晚上,周憑等陸新宜回家以後才去敲他的門,陸新宜沒再開門,他隻好把那一遝文件一點點從門縫塞進去,塞了很久,是他手上所有能操作的財產的轉讓協議,每一張上麵都簽著周憑硬挺的鋼筆字。  陸新宜去找過他兩次,無論如何都還不掉,最後隻好放在他臥室的抽屜裏,告訴周憑有空來拿。  等陸新宜住的房子裏被周憑強製性放進很多東西,基本上把軟裝換了一遍,他才不再每天頂著陸新宜哀求的眼神上門,隻是隔三差五地到醫院去。  傑伊的死已成定局,隻在等那一天的到來,周憑一早就知道。  但陸新宜是在給傑伊轉院之後,因為公立醫院的醫生對他沒有什麽顧忌,第二次見麵就把實話說了個遍,他才清楚明白地知道。  上呼吸機的開銷很大,光靠陸新宜在咖啡店的工資根本不夠,所以他又找了另一份半天班的工作,每天早午晚奔波在醫院和兼職的地方,時間過得很快。  最近周憑來的次數慢慢少了,時間間隔越來越長,除了過年和陸新宜過生日那兩天,他每次來也都是很匆忙的樣子。  可能是因為工作忙,身體和神經都累,心情也不好,所以麵對陸新宜也很沉默。  陸新宜感覺這樣就很好,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在順著他最期待的順序發展。  他不需要再去思考周憑哪天忙哪天不忙,也不用害怕他說的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想起周憑曾經一次次的欺騙,他甚至開始能夠從中體會出說謊當下周憑自身的為難。  伊萬的死讓他慌張,而失去華音則是他最無法接受的事情。  陸新宜對他根本算不上恨,或許隻是遺憾。  他們的相遇在這個大千世界裏概率其實小的可憐,而在這麽長的時間裏,他和周憑又都從始至終不肯改變,固執地用自己的方式去愛對方,那也是最不可能長久的愛情。  有時候傑伊睡著了,陸新宜會在病房外走廊裏的座椅上坐一會兒。  他想,跟在邊境的村莊裏一生都不會出現除了死亡以外的任何分別的可能的情況不同,他們兩個人總會像最普通的朋友那樣,因為生活和工作的交集越來越少而逐漸失去聯係,跟這座城市裏每一段感情的結束都大致相同。  他走得太遠,每次回頭看都覺得怎麽距離那樣長,可漂泊感卻隨著離開周憑而變得越來越淡。  陸新宜隻受過短暫的幾年學校教育,基本是在自由生長之後就變成了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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