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聲音不算高,但也不算太低,屬於陸新宜剛好能聽清,但又不顯得刺耳的分貝。顯然他在商場中久經浸淫,早已熟練掌握好壞消息的不同宣布姿態。 “我想跟你商量件事。”他說。 他抬起頭看了眼陸新宜,接著說:“你先不要生氣,聽我解釋。” 陸新宜燒得頭暈,頭痛,胃裏反酸,惡心,在滾燙的被窩裏掐住手心,點頭說:“好。” “公司的事,說具體的你不懂,就是最近有些涉及到我接手之前的問題,華音可能解決不了,會有大麻煩。”周憑斟詞酌句,一字字說得很慢,“現在有一個辦法,段家的隆利集團對這方麵感興趣,兩邊來做的話,應該很快就可以運作順利。” 陸新宜說:“那很好啊,我為什麽要生氣?” 周憑隔著被子握住陸新宜手腕,看著他的眼睛,語速快了一些,是自信,或是天生的驕傲:“但是沒那麽簡單,這麽大的風險,不是誰都願意去冒的……段家有個女兒,如果我們結婚,有法律這一層保證,雙方都能更放心一些,我……” “你說,”陸新宜很輕地說,“誰跟段家的女兒結婚?” 他的自信被問句打斷,看了看陸新宜,他閉上嘴,咬著牙狠狠咽了口唾沫,良久開口道:“我。” 他緊接著說:“隻是結婚,領個結婚證,什麽都不做,其他的全都跟以前一樣,我保證,等項目一結束,就立刻離婚,不會有任何……” 他的聲音逐漸低下去,最後完全消失。 因為他看見陸新宜看著他的兩隻眼睛裏悄無聲息但也源源不斷流出來的兩行淚,滑出眼眶,劃過鼻翼,墜在下巴上,滴到他的手背上。 一滴,兩滴,三滴,四五六七八九滴。 周憑強忍住心慌,他也好像是這時候才開始慢慢明白,他要陸新宜接受的,到底是不是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他試圖伸手去抱陸新宜,但被陸新宜輕輕地用一隻手擋在胸前而生硬地停下動作,過了會兒,他語無倫次地輕聲解釋,像怕嚇壞了陸新宜:“不是你想的那樣,小陸,寶貝,你聽懂我說的嗎?隻是走過場,領個結婚證,沒有……” 陸新宜保持著拿一隻手按在周憑胸膛上的動作,一直看著周憑無聲地哭,大顆大顆的眼淚砸出來,他緊緊抿著嘴哽咽,胸膛急促起伏,下巴不受控製地發抖。 良久,陸新宜才收回手,兩隻手都按在自己臉上,努力地深呼吸試圖平複情緒。 周憑繃著臉觀察他的表情,看他眼淚還是在掉,張嘴卻半天說不出話,於是試著去撫他肩膀,但被陸新宜一個下意識的快速的後退躲開。 “最近這麽忙,你都在哪裏?” 周憑握了握放在陸新宜腿上的手,答道:“浙江。” 陸新宜不太明顯地笑了一下,重新問:“除了浙江呢?” 周憑繃緊下頜,脊背也挺得筆直,沒再說話。 陸新宜替他說:“你在上海,也很忙。結婚不是小事,即便是周憑,可能也要認認真真地追求一段時間。” 因為別人都沒有陸新宜那麽好騙,不是承諾了永遠在一起就會相信,也不是發了誓不再欺騙就會原諒。在聰明的人那裏,想得到什麽,就勢必要先付出什麽,天下免費的午餐,隻有蠢到家的人才會供應。 可就算陸新宜是蠢貨,騙過一次還不夠嗎?到底要有一次,兩次,三次,和多少次呢? 陸新宜的眼淚又開始掉得很凶,他不知道第多少次地想起,從醫院掛完水出來,他迷迷糊糊下錯了站,隻好將錯就錯,走到周憑在公司附近的住所的那個早晨,被他連續幾遍輸錯密碼的動靜吵醒睡眼惺忪來打開門的女孩披散長發,穿著睡衣和毛茸茸的拖鞋。第二十四章 陸新宜隔著被子環抱住自己的雙腿,把臉埋在膝蓋之間,在無論如何無法平複的情緒裏哭到幹嘔。 周憑從沒見過陸新宜這種程度的情緒失控,即使是在俄羅斯的那段時間。 所以他也少見的開始跟著手足無措,可他一則並不占理,二來於心有愧,於是翻來覆去,隻有那幾句話好說。 終於等到陸新宜的哭聲伴著落雨停止,他用來擦眼淚和鼻涕的紙巾也在周憑腳下扔作一堆。 在隨著時間推移而越發沉重的黑暗裏,他抬起頭,鼻音濃重地開口:“你和她結婚,錢怎麽辦?” 周憑先是一愣,緊接著就有容光從原已發青的臉色中重新煥發。 他上身微微前傾,靠近陸新宜,信誓旦旦道:“沒有騙你,本來就隻是為了項目完成,所以婚前會有完整的協議簽訂,我們也說好,這事一完,就立馬離婚,不可能會有丁點不清不楚的牽扯……你在外麵看見我了?剛說的什麽傻話?我不會跟她談戀愛,更不需要追求她,見的那幾次麵,也隻是為了商定必要的細節,這些……” “你不是說……”陸新宜說,“跟我商量嗎?那你們是什麽時候說好的?” 周憑握了握拳,沒來得及找好措辭,陸新宜又說:“如果我說不同意呢?” 可說完他就立刻笑了一下:“騙你的。” 那笑容在有著哭紅的雙眼和鼻頭的臉上顯得莫名滑稽,卻令周憑的心跳時輕時重。 他仿佛身處純然空曠的荒野,又或是在夏日夢魘的夜晚,眼前是平整鋪成的康莊大道,卻又叫人有終會一腳踏空的錯覺。 “那你能辦好嗎?要是協議沒寫好,錢被騙走怎麽辦?” 周憑順著他的思路回答:“不會的,怎麽會有這種事?” 陸新宜說:“怎麽不會有?” 周憑噎了一下。擺放在他和陸新宜之間的,不是錙銖必較的利益談判桌,而是刻錄著他錯誤曆史的記事本。 陸新宜頂著一張痛哭過的臉,但好像情緒真的已經好了很多,又開始像以前的任何一天一樣,問他一些好似無厘頭,又好似真的有道理的問題。 周憑事先沒有料到陸新宜激烈的情緒起伏,接著也沒料到陸新宜突如其來的鬆口。 後來他想,或許每個處於這當口的人都會犯跟他一樣的錯誤,把對方開始展開的道別錯認成釋懷,將珍惜的人的逐漸死心誤當作理解。 “你同意了?” 陸新宜又拿手背貼著眼睛,縮起來往後靠在床頭,很重地點了兩下頭,“嗯”了聲,說:“你去做你認為重要的事情吧。” 周憑低聲問:“那還生氣嗎?” 陸新宜用他很熟悉的鬧別扭的語氣說:“難道我不應該生氣嗎?我還沒有結過婚,你去死吧,我再也不會跟你結婚了。” 這一次,周憑上前將他扯進了懷裏,那一瞬間,他的胸腔裏滾動著許許多多複雜的情緒。後怕、喜悅和感激。 他突兀地想到獨自從邊境的村莊離開的那天,想起傳來陸新宜被關進地窖的消息的那天,想起終於騰開手可以去接陸新宜卻晚了一步的那天,想起被榮莞單方麵做主安排進他公司附近那間公寓的段樾打電話跟他秘書說有陌生男子一大清早試圖開門好幾遍的那天。 在逐漸回歸正常的心跳中,他發覺自己出了一身冷汗,連同頭皮和發根都一並變得潮濕。 他摟著滾燙的陸新宜,如同麵對那令他手腳笨拙的從天而降的珍貴愛情,他明白自己是像一隻叼住了肉的瘋狗一樣的想要,但卻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差一步就會將它完全毀掉。 他摟著滾燙的陸新宜……他猛然間發覺陸新宜在發燒。 盡管陸新宜已經解釋過很多遍,自己在一頓不落地吃藥、打針,連醫生也說,晚上溫度高一點很正常,周憑依然不肯被完全說服:“三十九度二,這是高一點嗎?再說,每天晚上都這麽燒,哪裏正常?你聽話,我們現在去醫院,換種藥,再打點滴,治好不就不難受了?” 陸新宜用被子將自己包裹起來,小幅度地搖搖頭說:“我很累,你不要再折騰我了。” 又糾纏好半天,聽陸新宜的話音,周憑才知道他可能重感冒已經十幾天。 這種情況,簡單叫家庭醫生來他根本不放心,但又舍不得跟陸新宜說重話,甚至舍不得用更大的聲音,隻能不斷哄他:“我抱你到車上,你接著睡,好嗎?到醫院給醫生看看就好了,你這樣多久了,你是真的想急死我嗎?” 陸新宜握住他又來摸自己臉的指尖,很認真地說:“我沒有想急死你啊,我要是想讓你著急,就會打電話告訴你我生病了。” 他想了想,又說,“如果我告訴你,你會回來看我嗎?” “為什麽不回來?”周憑的臉色不太好看,連同被子一起把他抱到身上,想也不想地說,“下次不許再這樣,有什麽事都要說,知不知道?” 陸新宜想要他直接的答案:“那你會回來嗎?” “我會。”周憑看著他說,“我會立刻回來。” 陸新宜的眼睛撲棱棱眨了兩下,抿嘴顯出個十分微小的笑意,伸出手把他抱住了。 他把臉貼在周憑的頸側,這是今晚的第一次,叫周憑的心髒又開始像鼓點般擂動。 他輕撫陸新宜的後背,不正常的熱度即刻傳到他的掌心,就叫他的聲音也低了三度:“記住了嗎?” “我記住了。”陸新宜小聲說,“你說的話我都記得,從來沒有忘記過。” 接著他又推開周憑,很嫌棄地爬到床的另一邊睡了。 陸新宜不肯去醫院,可能是因為感冒,也可能是因為周憑要結婚的事,總之他表現出一些喜怒無常,連周憑也害怕,於是事事都順著他的心,躺在他身邊,抱住他,握著他的手等他睡著。 陸新宜睡得並不踏實,半夜他第一次醒來,隻說是渴,周憑喂他喝了點水,隔兩個小時,周憑又被他壓低的抽泣聲吵醒。 拿被子捂著口鼻,從而傳出的微弱卻十足令人心痛的抽泣,一聲聲化作迷你型的利劍,密集地插在周憑心上。 他把背對著自己的陸新宜翻過去,兩個人交頸相擁,脖頸上的皮膚被陸新宜的眼淚打濕。 陸新宜沒有推他,周憑也沒有開口安慰。過了好一會兒,陸新宜才抽噎著說:“老公,你真的要跟別人結婚嗎?那我以後是不是就不能喊你老公了?” “怎麽不行,你想喊什麽都行。”周憑耐心地說,“我們不是說好了嗎?” 陸新宜用很低很低,好像夢囈一樣的聲音說:“可是我好舍不得你啊,你知道我多愛你嗎?我想讓你也很愛很愛我,是不是這輩子都不可能了?” 周憑用力地來回撫摸他的後背,將他緊緊抱著:“胡說。你發燒了,好好睡一覺,我很愛你,不要胡思亂想。” 陸新宜得到這句看似溫情實則不近人情的答複,又在他懷裏失聲痛哭起來。 哭泣、睡著、清醒,他們重複這樣的過程,直到天邊大亮。 陸新宜又哭著睡著了,周憑生平第一次在現實生活中看到“腫的像桃子一樣”的眼睛,紅而透亮。 他在窗前來回踱步,沒等他一夜沒睡反複折騰後變得遲鈍的大腦想出什麽有效的信息,陸新宜就又醒了。 不過這一次他沒有哭,爬起來盤腿在床沿坐了會兒,問周憑什麽時候走,周憑斟酌著說:“不著急,最近都陪你。” 陸新宜沒說什麽,安靜地又坐了一會兒,突然翻出手機,叫周憑過去看他的支付寶:“我的錢好少,你給我一點。” 周憑哪有不願意,把支付寶和微信裏所有能轉的錢都給他,然而線上交易終歸有額度限製,他摟著陸新宜提建議:“你穿好衣服我們出門,我從卡裏給你轉好不好?” 說著他又自己否定:“我叫人去辦。” 陸新宜說:“都給我吧。” 周憑撥號的手停了一下,下意識問了句:“什麽?” 陸新宜抬起頭說:“你不是說,會和那個女孩兒簽協議嗎?都給我就不用簽了,多方便。” 周憑看了他好一會兒,挨著他在床邊蹲下,很認真地問:“你想要嗎?” 陸新宜點頭說:“我想要。” “好。”周憑抬手捏了捏他的臉,又抓著他的手親了一口,“但是沒你說的那麽簡單,東西很多,要都過戶不是說一句話的事。” 陸新宜沒什麽反應,倒是周憑自己笑了笑,思索道:“房子車子收藏和存款還好說,理財和股份都比較麻煩,有些還需要公示,除了華音的股份太多,一時半會兒操作不了,其他的我都慢慢去辦。” “那你去吧。”陸新宜說,“太麻煩的就不要了。” 周憑第二次發愣,陸新宜看著他的眼睛瞪大了些,神情也戒備起來:“你不願意?” “沒有。”周憑說,“有這麽著急?我們今天先去醫院,看看你這感冒究竟怎麽回事……” “我就是很急。今天能弄多少就弄多少不行嗎?你……”陸新宜沉默了一會兒,垂眼說,“或者你還是在騙我……算了。” 他突然起身說:“算了,你就當我沒說吧。我憑什麽要你的東西呢?我也配。算了。” “陸新宜。”周憑的眉頭緊緊地皺著,拽住他手腕說,“你別這樣,我現在就去,可以嗎?你不要再說這種話折磨我了,我所有的東西都可以給你,給你和給我有什麽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