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


    乾門關外三裏,有一條破敗的古道。古道之所以叫古道,並不隻是因為它年代久遠,有人說是當年小城姓古的知縣修了這條道,也有人說古道隻是一個名字,並無緣由。古道之所以破敗,除了昔日人來人往的磨損,亦是小城人口離散以後,飽經風雨的洗禮,才有了今天這樣看起來老舊的古道。


    西風獨自坐在小城僅剩的茶館裏,看著有些荒蕪破敗的街道,飲一壺微涼的茶水。


    街道上行人稀疏,若不是街道兩旁商鋪的殘垣斷壁,腐朽的木車,叫人很難想象昔年小城的繁華。


    太陽漸漸落下山去,耀眼的餘暉灑在老舊的小城,有一種奇妙的感覺。


    掌櫃的百無聊賴地癱在櫃台後的木椅上,似乎毫不關心自家店鋪生意的冷清,反而時不時饒有興趣地望向那胡子拉碴,獨自飲茶的男人。


    胡子拉碴的男人沒什麽好看的,像西風這樣還悶聲不響陷入沉思的更沒什麽好看的。當然,有一張英俊的麵孔除外,更何況身體有所殘缺的人,本就容易引人注目。


    比如左手隻有半截手掌。


    ……


    西風是在等人,等遠興鏢局的人。


    等人,自然是要劫鏢。


    要論起這趟鏢,興許西風比起遠興的夥計們更加了解,因為要他來劫這趟鏢的,本就是貨物的原主人。但是不開棺則不定論,或許連鏢主也不清楚,這趟子貨到底裝的是什麽呢?


    飲盡剩下的小半壺茶水,西風有些倦怠地伸了個懶腰,斜在椅背上閉目養神了起來。


    小城的氣氛甚是祥和,讓人倍感放鬆,太陽最後的暖意伴著陣陣微風拂麵,叫人舒適得感覺有些不自然,好像這古城刻意而為之。


    是很多人刻意而為之。


    ……


    王柏風此刻已然來到小城殘存城牆的一角,環顧四周一片安詳的古城,少立片刻,忽覺有些涼意。他在想一些跟其他人不太一樣的東西。


    就算是州府的生辰綱,倒也不至於叫這麽多人感興趣。


    那麽什麽東西能請動這些家夥呢?就連那些自詡淡泊名利一心奉道的老牛鼻子都聞著味兒跑到三川道來了,倒真不怕引起什麽糾紛?


    更大的問題是,這些人的消息,又是從哪兒放出來的呢?


    似乎有些棘手了。王柏風突感涼意更盛,近日的謹小慎微在這小小的古城麵前看起來愈發微不足道,好像自己還是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些。


    要是二位兄長在此處,想必定能逢凶化吉。


    一縷秋風飄過,空無一人的城牆上揚起了幾片落葉。


    ……


    金烏斂了鴻羽,玉蟾攀上枝頭。行人漸漸離了街道,街邊店鋪點起油燈。小城外傳來了陣陣車馬行進之聲,城頭眺望,隱約可見那“遠興”的錦旗微微飄揚。


    遠興鏢局自正慶年間成立,曆泰豐、承天、元和數年至今,已有近五十年光景,雖尚不及上京都城的揚威鏢局年代久遠,也算是飽經風霜。自立行司以來,更是日益壯大,成了三川道一帶遠近聞名的大鏢局,與大宋資曆最老的揚威鏢局比來也隱隱有南北分庭抗禮之勢。如此聲名在外,鏢局往日的趟子倒也不如何擔心途中橫生變故,畢竟鏢局的名頭,也不是眾人捧出來的,是靠一次次的實力和成功運完的鏢貨打出來的。


    行鏢一事,向來走的是江湖道,吃的是人緣飯,一路少不了四處打點。但在三川道,畢竟是行司的地盤,管你是打家劫舍的山賊草寇,還是橫行一方的地域霸主,膽敢不賣遠興的麵子,略微動一動劫鏢的念頭,要麽已是黃土埋骨,不知身葬何處,要麽便在行司暗無天日的大牢裏虛度餘生,跟死了也沒什麽分別。


    在三川道的境內,誰敢對遠興的鏢車下手,那不是嫌命長了?


    老孫頭是這麽想的,顧琰少鏢頭是這麽想的,眾鏢師和趟子手們也是這麽想的。但是這座古城並不這麽想。


    車隊未作停歇,徑直便向城門行去。古城荒廢已久,是以城外的護城河早都幹涸,淺淺的城溝裏長滿了齊人高的茅草,有些都已漫至步道。老孫頭領著頭車走過懸索橋,入城門之前,正欲回頭查看後隊的情況,但聽得“嗖“的一聲已近在耳邊,來不及反應,兩枚鐵蒺藜已破空而至,一枚砸在馬鞍之上,另一枚正中座下馬身,當時馬兒吃痛,一聲嘶鳴,不顧主人嗬斥,抬腳便向前疾奔,老孫頭無法,一時製不住馬匹,隻得側身一躍,向地上滾去。頭車的馬兒也是受到了驚嚇,天昏路暗,竟是失足跌下橋去,帶得車夫和鏢車一並側翻在道中。


    行至乾門關外不遠,寬敞的官道早已被年久失修的古道代替,道路兩旁盡是叢生雜草,夜幕時分,其中人影難辨。前車方才傾側,後車已然大亂,兩側草叢中突然射出數枝短箭,原本齊整的車隊頓時人仰馬翻,有的趟子手看看古城在前,前一刻才剛放鬆警惕,還在同左右閑聊,下一刻已是中箭倒地,沒了生息。


    本來行至城口,顧琰便回馬察整隊伍,此刻已在隊尾壓陣。前車傾覆之時,便已知中了埋伏,雖是萬般想不通,但此刻已不容他細究,正待拍馬上前,身後響起一道呼嘯之聲,疾風掠過,夜色中一道雪亮刀光已是奔其後腰斬去。顧琰一個側身滾落下馬,閃過刀鋒,順手抄起馬上長棍,也不待分辨方位,使一招排浪連身棍,便是朝後方翻身兩棍,為的是逼退來敵,讓自己有些許時機好看清戰局。


    未待顧琰定神,周身已是喊殺聲四起,左右林中躍出數道身影,也分不清有多少人,便朝鏢隊殺來。眾鏢師眼看突遭黑手,四下慌亂,但也虧得平日訓練有素,各自拿起兵刃起身迎敵。


    顧琰環顧周身三五黑影,倒不驚慌,心氣已定,出言嗬斥道:“何方宵小,竟敢偷襲!可知我遠興之名?”四下幾人自是上前襲殺,無人應答。顧琰見狀,也不著急,橫棍便迎。俗話說槍紮一條線,棍打一大片。使槍多在圈點伸縮,出其不意,棍法則講究迅猛勢沉,以劈搗之神速製敵。顧琰自幼得習家傳棍法,經年累月,雖稱不上武道大家,一手排浪棍法卻也練得爐火純青,尋常武人在其手下根本走不過幾招。此棍原喚作連身棍,本是軍中將士所習,輕技巧而重棍勢,須知戰場殺敵不同江湖比武,更求實用高效,顧家祖上本行伍出身,告老還鄉後,改善此棍,更名排浪,用以教習後輩。


    但看顧琰正使得一根齊眉銅棍,一步踏出,步步相隨,雙手起伏,銅棍上下翻飛。這一排浪連身棍本講究棍出如潮,連綿不絕,顧琰身步相應,一招既出,百招相隨,竟是和幾人打得難舍難分,一時還占了上風。


    凡是寶物相爭,總有先後之分。實力低微者或是見識短淺,不自量力,或是有自知之明,怕出手稍晚便與寶物失之交臂,分不得一杯羹,總要按捺不住,率先出擊。實力略強者,則自忖身懷技藝,一切盡在掌握,不急於一時。所以便有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之說。但這夥劫鏢之人,卻並不屬於這二者之一。幾人本是被人雇傭,佯攻車隊眾人,以作劫鏢之意,待拖得幾時,攪亂陣型,便溜之大吉,之後發生什麽也事不關己。畢竟遠興鏢局,三川行司,有哪路不長眼的強人真敢在這地界劫東家的貨呢?鏢貨無恙,那鏢局眾人也不便追究,唯有先運鏢為上,保全名聲。誰知這鏢局眾人個個好手,車尾這鏢師一手長棍更是舞得行雲流水,氣吞山河,獨戰五人而未稍顯敗相,幾人不由萌生退意,為首之人吹個暗哨,便想撤入林中。


    顧琰好生奇怪,這夥人突然襲擊,幾番爭鬥下來,雖然看著武藝平平,但也是趁著夜色擾亂了車隊陣型,傷了數人,現在不過片刻,鏢貨尚未得手便想撤退,真是怪哉!一時想起傷亡的夥計,哪個不是日日相伴的鏢局弟兄,頓時悲憤交加,大喝一聲,瞅準破綻,一個矮身低掃撂倒正要逃跑的一人,當頭一棒將其打得腦漿迸裂,絕了生息。


    偷襲的數人早已被一眾鏢師殺散,哪裏敢停留半分,頓時作鳥獸散,四下逃入林中,卻不走遠,人影又在密林叢草之間來回閃動。這夥賊寇好生囂張!顧琰心下大怒,待要縱馬去追,隻聽得老孫頭“窮寇莫追!”的高喊,一時間也擔心林中是不是另有埋伏,隻得作罷。眾人於是得以喘息,收斂了夥計的屍身,拉回馬匹,重新整肅隊形。


    “這夥人確實身手不凡,尤其那隊尾鏢師,棍法嫻熟,不可小覷了。”


    “嘿嘿,你我兄弟齊上,焉有一合之敵,我倒要看看這小子比我一手短棍如何。”


    這林中一夥強人的首領,便是剛才在山頭尾隨鏢隊的二人,一名過江龍李義,一名翻江蛟李洪,常年混跡於長江流域,打劫過往商船,凶名遠揚,往來商賈無不談之色變。這次不知從哪聽到了風聲,竟是潛入行司地界,打起了遠興鏢局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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