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這古城雖是老舊,實際卻一點不小,城外古道兩方人馬一番刀兵相見,竟是未曾驚動城內之人。古城作為大宋治地已是荒廢,近年居於城內百姓不足百人,官員駐軍早已撤離,平日居民自給自足,或有生活所需,則不時走動集市或是撫嶽,也並不麻煩,再加上官道通抵長江,不時有往來商旅路過古城,倒不至於顯得特別荒涼。


    西風晃晃悠悠地站起身來,有些怪異地瞥了一眼悠閑的掌櫃。古城無事,街道上並無尋樂去處,是以天黑之後,百姓皆是早早回家,店鋪雖然開著,放眼望去也是寥寥無幾,店中並無人看守,畢竟居民之間相互熟識,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倒也是常態。


    “掌櫃的還不歇息,莫非晚些還有人來吃茶?”西風從腰間布囊掏出小塊碎銀,隨手拍在已是坑坑窪窪的破舊木桌上,也不知是不是用勁過大,將銀子都嵌入了木桌幾分。


    大宋自一統南國亂世,經過數年的整改,已經統一了新式的貨幣紙錢,但也有不少百姓依舊習慣舊製的銀錢銅幣,所以地方相互之間交易時銀兩夾雜新幣的情況也是隨處可見。


    掌櫃自是知道西風意思,一邊笑嗬嗬地出來收拾杯盞,一邊回頭指了指茶館二樓幾間窄小的房間,“古城雖小,五髒俱全,小老這間茶館也兼著客棧,早早關店倒是不好,萬一有投宿的夜客豈不怠慢了人。”隨後又不經意地看了一眼西風殘缺的左掌,拿出嵌在桌裏的碎銀回到了店內。


    “倒是在理。”西風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收拾衣裝準備離開,似乎像是想起了什麽事,又像是自言自語般地問了一句“那不知閣下這小店能不能住得下這麽多人馬呢?”


    “哪班人馬?”


    “遠興鏢局的人馬。”


    掌櫃的怔了怔,“遠興鏢局?”


    “閣下這便沒意思了。”西風有些厭煩地皺起了眉頭。


    “……”


    掌櫃的沉默了片刻,忽然哈哈大笑起來,放下手頭的活計,饒有興趣地向西風問道:“久不問世事,這喬裝扮相倒也是許久未做,實在有趣,隻是老道哪裏扮得不妥引閣下生疑了?”說罷又自嘲道:“難道是茶藝不精?”


    “倒不是行為舉止,也無關茶藝。”西風摸了摸殘缺的左掌,思忖這掌櫃自稱老道卻是何意。


    “哦?那是為何?”


    西風已經把背上的劍鞘卸了下來,重新綁在腰側,這是他的習慣,更方便出劍。


    “我這無根飛花指勁雖是不敢貿稱高手,卻也不是等閑之輩能輕易取出的。”


    取出?掌櫃的看了看木桌上碎銀嵌出的小坑,恍然大悟,大笑不已。他還真沒注意到,這小小碎銀,確是西風以無根指力牢牢按入桌麵的,雖然對他來說若要取出毫不費力,但若是換作一個普通茶館的掌櫃,又怎麽可能將其撼動分毫?


    “那麽,閣下所圖為何?”西風一向快言快語,不喜與人廢話。此話一出,右手已是按上劍柄,但有半句話不投機,頃刻便要出劍。


    “道友但去不妨,老道今日隻圖品茗閑坐,不想打擾貴客雅興。”掌櫃依舊樂嗬嗬地看著西風,一邊端起茶水,似乎並沒有看見西風按劍的手。


    “如此甚善。”西風也不廢話,他並不在乎這人為什麽在這,又為什麽冒充掌櫃,他要的隻是一個表態,哪怕隻是暫時的立場。隻要不影響自己要做的事,那麽便是無關之人,無關之事。說罷,他起身便向街對麵走去,毫不拖泥帶水,轉眼便消失在了昏暗的小巷中。


    ……


    屋頂的飛簷上,王柏風看著腳下沒入陰影的劍客,又抬頭望了望茶鋪中把玩著碎銀的掌櫃,突覺有些口渴。


    “獨飲不如共飲,晚輩對茶道倒是略知一二,不知掌教前輩意下如何?”王柏風微笑著走上前來,站在茶鋪外抱拳行禮,屈身鞠躬,十分恭謙。


    “哦?道友識得老道?”掌櫃的依然笑嗬嗬地看著眼前來人,聽得“掌教”二字,不由挑起眉毛。看來人書生模樣的打扮,五官端正,幹淨利落,恭謹謙遜,倒是個不錯的晚輩。


    王柏風自然認識這個“掌櫃”。武林中人一向有比武論道之風,每三年便會舉行一次論道大會,王柏風身為武林中人,亦是“江上三風”之一,自然也有資格參與論道。三年前,也就是元和二年的論道大會在雲上五門的一座仙山召開,他便與兄長,亦是九聖之一的沐霖風同道前往。而王柏風便是在那時與眼前的這位“掌櫃”有過一麵之緣,他正是雲上五門中聖英教的掌教,正陽真人。隻是那時王柏風並未登台論道,隻是陪同兄長前往,多與熟人攀談,所以正陽真人並不認識他。


    這雲上五門,亦是當今天下五大勢力之一,乃是五個道家宗派所聚成的大宗門,這五派分別是蘭幽穀,煌星閣,乾元宗,龍虎山和聖英教。雲上五門根基久遠,道藏萬卷,底蘊匪淺,門中得道真人不計其數,其中乾元宗宗主,當代正一天師道清更是位列九聖之一。五門匯聚一起,實力更是不容小覷。值得一提的是,這道家五門中,蘭幽穀獨收女子,另三家大多收男子為門生,唯有聖英教男女教眾相差不多,教中弟子一視同仁。


    “晚輩王柏風,見過掌教前輩。”王柏風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站在一旁並不入座,心裏還在思索著道門中人為何出現在此地,而且還是道門掌教這般地位的人。


    “原來是大名鼎鼎的‘鬆林勁風’,久聞大名,如今得見,當真是一表人才啊。”


    此言倒不是恭維之話。當朝大學士溫瑜墨有詩雲,“莫道天涼風不候,也作長鷹斬寒秋”,說的便是江上三風之一的王柏風,文武雙全,執筆則嘯傲風月,持劍則氣貫長虹,是以江湖人士皆敬重其人,贈雅號曰:鬆林勁風。


    正陽表麵上還是笑容滿麵,心下卻也是一驚,心說,這家夥來此地幹什麽,最重要的是,他來了,那他的那位兄長……


    兩人早已知曉對方的存在,彼此都心知肚明。這世上哪有這麽巧的事,兩位江湖上數一數二的大人物同時來到這荒敗的古城,若說隻是閑遊路過,未免太不可信。而今晚來到這古城的還有一支來自三川道行司的遠興車隊,如此巧合,很難讓人不產生什麽聯想。


    正陽確實是知曉一些內情,此番來到古城,也確實是想對遠興鏢局的車隊動一些手腳,奈何剛到古城不過半日,已有兩人先後識破了他的偽裝和身份,一人乃是江湖上赫赫有名之輩,另一人看似江湖散人,實力卻也不弱,那麽作為當今道門掌教,正派之士,自然不可能再覬覦遠興鏢貨,否則風聲傳出,名聲掃地都隻是小事。當然,王柏風的現身也讓他不得不思考起一些其他的可能性,自己的消息來源遠在深宮,可謂十分可靠,深藏不露,那王柏風又是從哪裏聽到的風聲?城外的變故或許是馬匪截貨,王柏風這樣的人物可不是路過這種借口可以敷衍的。或許今日這鏢反而截不得,相反,若生出什麽鏢局眾人解決不了的變故,比如剛才的劍客,自己還得出手相助才是。正想著,正陽嘴上也不得閑,忙招呼王柏風落座,又端出茶來邀其共飲,絲毫沒有掌教的架子,表現得十分平易近人。


    王柏風飲了茶水,與正陽真人寒暄起來,他也試圖從對話中套出一些正陽來此的原由,奈何兩人都是精明的老江湖,哪是這麽容易就被套話的對象。他們所想的並不一樣,王柏風十分肯定,自己必定是最早得知這趟鏢貨行蹤的人,而這消息來源也十分可靠,便是他的摯友,當朝大學士溫瑜墨。這趟鏢貨從嶺南而來,一路經手的皆是不知名的小鏢局,直至三川道境內,才托至遠興鏢局之手,這本身就十分可疑。倘若鏢貨貴重,為何不托信譽實力都極佳的揚威鏢局?再者,溫瑜墨久居京城,為何會知曉這一鏢貨信息,還委托自己一路照看,免生事端?既是多年密友,溫瑜墨不說,王柏風自然也不便多問,隻道朋友有難言之隱,畢竟舉手之勞,自己能幫便幫就是了,不過現在看來事情遠非當初所想那麽簡單。過江龍和翻江蛟能來可以理解,道門掌教能來也可以接受,但若是這倆夥人一齊而至,則事必有妖,畢竟江匪和道門掌教,地位截然不同,二者雲泥之別,怎麽可能信息卻是相通?如此便是有知情者故意泄密,如果不是鏢局,那便是貨主故意為之,其意尚不明確,但其中圈套意味就不言而喻了。


    如果這般,那溫瑜墨想來也未必一清二楚,若是風平浪靜則罷,若是橫生變故,那這鏢物最後也須得落在自己手中才是,倒不是他貪財忘義,隻是此鏢牽扯過多,實在不可聽之任之。王柏風全然想不到,在他更改主意的同時,就坐在他對麵的正陽真人也改換了主意。


    ……


    張承楓一路疾奔,借著“飛盧”之便,行動迅速,不多時倒也隱約望見古城的輪廓。眼看天色已黑,心下不由懊悔,早知便托人同福滿樓掌櫃言語一二,也好給楊叔留個口信,不至於找不到自己徒生擔心。不過事已至此,眼下唯有先去找少女討回背簍才是要緊,看看城外黑影閃動,似乎人馬不少,古城一向安靜,如此人數不知發生什麽事情,倒要趕快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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